四
加油站里,萝卜手拿一个干净的大垃圾袋,走出附设的小卖店。
时间进入五月初,气温一下子升高,空气里满是梨花、樱花飘散的芬芳。两个多月以来,人人居家避疫,路上往来的车辆少得可怜。加油站的生意虽然冷清,却必须照常营业,所以萝卜还是每天从曼哈顿的家里过来上班。
打开车用大吸尘器后面的盖子,萝卜一把拉出里面的透明垃圾袋,把新的换上去。拉出来这一个垃圾袋里装满浮灰、沙子和碎石,照例混杂着好几枚硬币和各种小物件,居然还有一个小牛皮夹。萝卜把这些一一取出来擦洗干净,拿去给老板看。
“硬币你自己收着。”老板说。他大半个身子隐在收银机后面,隔着新装的大玻璃隔板,伸出手来,拎起了那个皮夹,打量了两眼:“嗯?空的?不过倒是真皮,看起来还很新。”
“嗯嗯!我觉得挺漂亮!”萝卜用力点头,笑嘻嘻的。
这孩子智力有限,却单纯可爱,为小小的事情可以真心高兴好半天。“乔治啊。”老板叫着萝卜的英文名字,把皮夹交还给他。“这皮夹是女人用的,看你妈妈是不是想留下?你也该下班了,你妈妈的车开过来了呢。”
萝卜答应着,伸头看向加油站的入口,果然,自己家的车子缓缓开过来了。萝卜和老板道了晚安,上车坐到妈妈旁边,摘下了口罩:“妈妈辛苦了!”
“我家萝卜辛苦了!”他母亲,胡新玥侧过头来,冲他微笑。“妈妈这一阵子都在家上班,开车不会累的。”
萝卜担心地问:“我们家会不会有麻烦?有同学说,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没了工作,下学期可能付不起学费了。”
“我们家还好,萝卜不用担心。你的同学们也不会有事。”新玥柔声安抚他。萝卜上的是特殊教育学校。即便父母无力支付学费,孩子也不会被迫停学。纽约州的特殊教育体系完善,政府财政投入丰厚,在全美首屈一指,这是她当初带着萝卜选择定居纽约的直接原因。
萝卜应了一声,放下心来,头靠上椅背,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胡新玥双手把着方向盘,侧过头看一眼萝卜睡着的脸,这孩子的五官越长越像彭骏了。
彭骏。当年她大学毕业以后,执意不肯回家乡,要去武汉,只因为彭骏是武汉人。那个时候的她,为那个男人上天入地都不在话下,怕什么父母家人反对?怕什么背井离乡?刚嫁给彭骏那几年,她也曾真的幸福过……谁知道所有平静安稳会被一张诊断书彻底掀翻。白纸黑字,那张诊断书上写的是:萝卜的智商不到同龄人的一半。
萝卜当时刚满两岁。没人能云淡风轻地接受这个诊断,长辈们不能,彭骏不能,她也不能。可随着一次次寻医复诊,随着萝卜渐渐长大,这个诊断成为他们无法否认的事实。问题是,当彭家的人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之后,死活坚持要让萝卜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同步上学,新玥却相信只有接受专门的特殊教育,这孩子才能真正身心健康地成长。
他们都没有办法说服对方,彼此之间的分歧迅速演变成无休止的争吵。等到成天借口工作忙,在外面借酒浇愁的彭骏某天回到家,醉醺醺地指控她“基因有问题”,才生出一个智障儿的时候,新玥终于明白,这一座婚姻的围城已不是她此生的港湾,不可能为她和小萝卜遮风挡雨的了。
车子减速驶进公寓楼下的停车场,萝卜懵懵懂懂地醒了:“妈妈,我刚才梦见了班叔叔。”。
“哦?”新玥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我梦见他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问我想不想吃曲奇饼干。班叔叔好久没来看我了。他最近很忙吗?还是——和妈妈吵架了?”
“呃……他出差去了。要跑好几个国家呢,总要有一阵子才能回来。”新玥说着,很匆忙地问:“萝卜今天晚餐想吃什么?”
班杰明去出差是真的,她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回到纽约,也是真的。而她和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联系,还是真的。最后这一点“真的”,新玥并不想让孩子知道。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自小缺乏父爱的萝卜对班杰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她很清楚。班杰明对萝卜的关心和爱护,也并不仅仅是简单的“爱屋及乌”,她也清楚。班杰明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萝卜的身体很健康,将来完全可以生活自理,你不用担心。命运给予我们每个人的每一样东西都有附加条件。萝卜失去了一部分智商,会得到更多的福气!”
这样的班杰明,和以萝卜为耻的彭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她想不到这样的班杰明怎么会突然说出那么尖刻的话:“你那前夫讲道理,才不要你和你儿子!”
那天的日期很特殊,全是双数,2020年2月22号。
一大早,她和几个朋友租了一辆大货车,将他们募集到的又一批抗疫物资送往肯尼迪机场的国航货运仓库。途中,有人用手机播放起钢琴家尚·马龙的新作,《编钟之声》。旋律温馨优美,歌词中糅入黄鹤楼、编钟等湖北元素,间奏中尚·马龙的汉语独白尤其深情动人。她感动之余,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没想到被班杰明误解成那样。
萝卜洗过澡换了衣服,走进厨房来,新玥示意他把流理台上的饭菜端进餐厅:“今天我们简单一点儿,待会儿妈妈还要参加一个视频会议。”
萝卜就着桌上的豆豉排骨和清炒空心菜,吃了几口饭,又有点儿走神:“班叔叔总说,妈妈做的豆豉排骨最好吃,比餐馆的好吃。”
新玥面对着儿子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一时语塞。
“妈妈,你能不能不生他的气了?班叔叔真的很喜欢你。他也很喜欢我,但他喜欢我就是喜欢我,他喜欢你也怕你,两种喜欢不一样。”
“嗯?”新玥用力咽下嘴里的一口汤。“他怕我?怕我什么呢?”
“哎呀!”萝卜恨铁不成钢:“怕你生气不理他,怕你带着我回国去呗!”
害怕失去,只是因为太在乎吧。班杰明把彭骏当成了假想敌,口不择言,其实就是吃醋,新玥也不是不明白。心里虽然有气,也没真的打算从此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啊!问题是自那天以后,他又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他是男人呢!而且是犯了错的一方!
见她不吭声,萝卜又说:“以前班叔叔也经常去出差,可他会打电话的。这次去了这么久都没电话,肯定是和妈妈吵架了。”
一个孩子八九岁的智商,清澈明净如山间溪水,这么直截了当。新玥竟有些扭捏起来:“又不是我的错!他都不打电话,我难道还要去求他?”
“你也可以打电话啊!班叔叔做错了,妈妈可以叫他改正啊! ”
“去去去。”新玥轻推了儿子一下:“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掺和什么!”
“我就是要管!你是我最爱的妈妈,他是我最爱的叔叔,你们不能吵架!”低智商的孩子,往往性格特别固执倔强,萝卜气鼓鼓地提高了嗓门。
新玥有点儿尴尬,低下了头。哪怕是为了这个一根筋的儿子,她也可以联系一下班杰明吧?两个多月下来,怄气也怄得差不多了。不管他出差去了地球的哪个角落,关心一下他的情况,也是人之常情,不算主动求和吧?
萝卜吃完了,懂事地站起来收拾桌上的碗筷。他的实际年龄十七岁,比妈妈高出一个头了,看见新玥头顶发际线一片灰白的颜色,突然又有点儿模糊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对她大喊大叫。转念之间,萝卜返回自己房里,拿出小皮夹递给新玥,带着明显讨好的意味:“看!今天捡到的!老板说,这是女式皮夹,也许妈妈能用。”
胡新玥接过巴掌大小的皮夹。双层对折原色小牛皮,正面用一个双弧线边框压着一小块蟒蛇皮,大方又不失精致。翻过来,背面烙着三个花体字母:“H.X.Y.”,竟然是她的姓名缩写!这么巧?
新玥不由得坐进沙发里,仔细翻看这个皮夹。有一些用过的痕迹,但还很新,缝合边沿的每一个针脚都有一点点倾斜,可以肯定不是机器制作,而是纯手工制作——这是班杰明教她的。班杰明虽是个大男人,一双手可灵巧得很,尤其擅长布艺皮艺。这套沙发上的方形靠垫,用棉绳和皮绳交织而成,还有餐厅高椅子上圆形坐垫配套,都是过去一年多来,班杰明陆陆续续亲手做的。
“哔哔哔”,对面书桌上的电脑提示音响起,公司的虚拟会议室开启了。新玥回过神来,赶紧放下皮夹,起身到电脑前坐下,加入本季度第一场“内部房源交流日”。
云端会议室里,计算机屏幕被分割成了几个不同的区域。“与会者”区挤满一个个大头像,除了发言人之外,大家自觉静音。“展示区”里,各位房产经纪人轮流播放着照片和视频资料,为同行们讲解自己手头房源的详情。“讨论区”最热闹,发牢骚的、抱怨的、担忧的文字一行行叠现:
——“我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一个魔幻故事场景中。”
——“清醒一点!曼哈顿的房价已经从2016年的峰值下跌了约20%!”
——“虚拟房屋交易,靠谱吗?谁会花几十万上百万在线上买房?”
——“如今想要逃离曼哈顿的人恐怕要比想进来的多得多。巨变当前,各位要早做准备!”
——“请不要危言耸听,自乱阵脚!上个季度的交易量与往年同期相比,并没有显著下滑趋势。”
……
同行们都很不安很焦虑,新玥也轻松不起来。她起身去餐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转过身,屏幕上的展示区豁然出现了一幅幅她很熟悉的画面:厨房、客厅、餐厅、书房、卧室、卫生间……这套公寓的每一个转角都是她无比熟悉的,熟悉到布满她的指纹!这是班杰明的公寓!
他为什么要卖房子?!
挂牌经纪人的声音在画面外介绍:“这套公寓的状态很不错,地点也很好,昨天正式上市,我们的视频是很真实的,我认为修饰太多的视频展示反而会让购房者不放心,所以没有过多剪接……”
新玥一步扑过去,消除电脑静音,顾不得礼貌不礼貌,切进去问:“房主因为什么原因要挂牌出售?”
“啊,和我签约的不是房主,是房主的姐姐。”同事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神色黯然:“房主上个月出了车祸,本来没有生命危险。可住院后发现他感染了COVID-19,而且已经拖延成了重症,抢救无效……”
“哐当”一声,胡新玥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满地水汪汪的玻璃碎片。
那个皮夹,班杰明生前最后的一件手工作品,静静地躺在她家的沙发上,和他亲手编织出来的那些靠垫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