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幻想小说 > 隐龙re
本书标签: 幻想 

屠杀(上)

隐龙re

饿啊,真饿啊,禾上一次如此窘迫,还是千年前打换位战,当时的族长撕得禾半个头都掉下来,禾靠着天雷活活把他拖死了。

活得长又怎么样呢,杀孽重,惩罚也重。

他信因果,他有一副善良面孔,他恪守规则,所以隐龙一族有了千年的平和时光,代价是直面荒芜。

白绛锦鼻腔里充盈着澎湃的水汽,却依然感受到尖锐的龟裂痛意,他和禾一样流下两管鼻血,接着禾又动用他御水的伟力,一蓬冰花不断从水面拔出,长高,到几乎接天时,整个谭底连犬牙交错的边际线都清晰可见。

更不论那半具庞大的骨殖,毛刺的黑绿色絮状物无损它的森冷可怖,禾要吃的……天生天养的野兽,茹毛饮血之食性里,这东西也算不得味好一类。

白绛锦从禾怀里跳下来,谭底厚重的泥浆被压干水分后在人靠近后簌簌地飘起一些,是时至今日还没有被泡得朽坏的砂石页岩颗粒,他看着禾,禾看着他,白绛锦垂下眼睫,下一刻所有的细腻颗粒飞扬成一张庞大的黑色幕布,如同棺椁漆面,几把风刷落了轻柔软棉的腐朽,一滴血往下落,仿佛永无止境,然而还是到了底,撞击声明明是微不可闻的,此刻在白绛锦的耳朵里却恍如雷鸣。

“我说了,只有这些。”禾跳上那具骨架,身形迅速暴涨,獠牙尽显。

白绛锦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尸……,他盯住这个冰罐子,连如何死都不可考究。

沉重的空虚和迷茫压着他,他只能哀求,只能等待。

四年的伤痛在河上已经迸发得空了,现在他只剩下注视的本能,在他眼前展现的是一只双翼打开,遮天蔽日的怪物。

上古传说中诞下盘古的应龙同样生着双翼,没有可考据的外形,如同不为众知的死亡,如同从天而降的隐龙,都裹着揭不去的迷雾。

它们出现,它们消失,接近而不可被得到。

白绛锦用他的下巴轻轻地摩挲冰罐,它冷得出奇。

暴烈的咀嚼声像山脉断裂的滑坡巨响,白绛锦就在谭边不过一射之地的位置站得很稳,一截粗壮的骨片崩出,打在他脚边,插得很深。

阿姐,白绛锦眼皮被一蓬脏污溅上,他看着铁灰的切面流出深紫的骨髓,觉得自己脑中也有什么跟着断了。

他转身,这是梦,这是梦,醒来就好了。

他一开始先是走,越走越快,然后跑起来,迎着风迎着雨,闯入罕有人至的层林里,黑亮的树皮被他撞得在原位撕裂了,那种剧烈的呼吸声依然响在耳边,天色越来越黑,一节一节往下压,他揉眼睛,抹出了一手血。

“我是不是早就死了,阿姐。”他喃喃自语。

没有回答,只有不停歇的雨声,嘲笑他的坚持,头晕目眩里身体嘎吱嘎吱地哀鸣起来,同步幻痛一副尖利牙齿咀嚼吮吸骨髓。

他蹲下捂住耳朵,仍然听得见那声响,它在它体内穿梭跑动,“我好想死啊,阿姐,”罐子落在地上,轻轻地跟着颤抖,形体逐渐淹没在灰暗的光线里。

白绛锦跨越时间地重复:

“阿姐,我好难受,我不想活了。”

“你不能死,”她把黑釉的缺口碗怼在他唇边,残酷地下命令,“明天的温书你要去。”

“我真的……”他眼露哀求。

“你是希望,别让我失望。”她捏开他的嘴,把苦药一鼓作气全灌入他的喉咙,然后立即拿一块布压紧他的嘴,即使呛咳也不能把药液喷出来。

他像一尾下油锅的鱼,乱窜着挺起来,她隔着棉被骑在他身上双手强行把他按下去,像是一场屈打成招的逼供,他流着眼泪,喉咙痉挛地咽下剩余的药液。

“这就对了,还有,要喝够量。”桌子上放着其余四只碗,他的余光一瞥,手指抓紧了身下被单,粗糙的麻挤到指甲与甲肉开裂的一块,引起一阵无关紧要却烦人的刺痛。

喝了药,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半夜听见一阵很飘渺的声音:“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是阿姐的吗?眼皮隐约窥见蜡烛的黄光,好长的一首诗,傲气又愤慨,从她嘴里念出来像清晨的雾气。

白绛锦又睡了,他很容易倦,但拼命去记老师教的东西,回来又复述给她。

他睁开眼睛,一只灰背的雀从天而降,掉在脚面。

白绛锦伸手去摸,一根手指点在上面,眼睫恰逢其会坠落一滴血,砸在它仰面翻起的胸脯上,挪开手指看那空缺的一块,他抹脸把那半圈补上——这就是日出时,边缘粗糙的一个太阳,只它最亮最干净,周围万丈都被红艳艳的色彩纠缠着,其壮丽日复一日在不同处展现。

他哀拗地捧起它,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焦急地期盼有明亮的日光照耀在身上。

踩碎枯枝的啪嗒声连绵地响 ,他只是发着徒劳的呆,直到那阵声响落定在他身侧,女声说:“你怎么一个人?他呢。”

白绛锦没回答,女声继续:“你这副样子是真遇见什么东西了,这么狼狈?我刚刚听了一些大妖怪的事情,他挺厉害的呀,怎么你还挨打了,他没护着你,还是就是他动手打你啊?”

“唉,人家叫你别跟,你非要去,挨打了。”

“说话呀,”一只手在他被血糊住大半视野的眼前晃动,“别是吓傻了,魇住了。”

他两个眼珠缓慢地一轮,脸上终于露出人色:“没打。”

白绛锦又缓了一会,说:“大概是他说的威压吧。”

“哦,他在吃那个……隐龙。”她有点艰难地说。

“你怎么跟来的。”白绛锦拿袖子草草地擦干净脸,一股疑心腾起,她可没有禾的本事,而且年纪小,路上随便出点事就要命,即使误打误撞,她也来得太快。

他冷静以后立马抛出第二个问题:“禾的事谁跟你讲?”

“讲了什么?”

“一个鬼。”她皱鼻子。

尹空山又开始想金金姐了,白绛锦现在的语气很像金金姐,和人对峙时语速加快,但声音平稳,与当年的她几乎如出一辙:“鬼?什么样的鬼?”

“他说他是隐龙,大妖怪和大妖怪吃的都是他同族。”

“他们生来就很强,不过被人家杀得只剩几十个了,”尹空山把一堆血呼啦次的东西全部省掉,“他们被关着永远不许跑出来,他出来了,大妖怪来抓他,他觉得大妖怪该死,想报仇。”

“他怎么跟着你。”白绛锦盯着她,并不放松。

“害,”她说,“他被打得太惨,一块肉砸我头上,直接砸死我了,我现在这个身体是吸他的血修复出来的,他很虚弱,只能跟着我。”

“你还是你自己,”白绛锦霍地起身,尖锐地直指要害,“不是傀儡吗?”

“你不信我,我干什么都错嘞。”她可太熟悉了,她娘就是这样的。

“他要是上我身了,很好认,真的,”尹空山噗呲笑,“一开口你就知道,特别贱。”

“欸,现在就在骂我呢。”她掏耳朵拍拍脑袋。

“他给你指的路?”白绛锦的手往旁边探,按在罐子上,尹空山看得很清楚,见事不对就直接跑的准备动作。

她说:“嗯,还让我帮忙坑你们,说杀了你们吃延年益寿。”

尹空山有点反刍,动嘴巴嚼嚼两下,继续说:“长命百岁挺好的,但是活太久了也没意思,我也不想杀你们。”

她按住太阳穴暴躁地说:“闭嘴!”

然后接着说:“大妖怪有办法把这东西弄出来吧?真的太吵了。”

白绛锦不说话,尹空山想,果然。

人总会因为各种原因陷入沉默,她干脆就地一坐,叹息,欸,雨耶,快点停吧。

它太沉闷了,腌得各种东西都长霉。

禾久违地感到餍足,一些碎末从齿缝抖落,沾在已经一塌糊涂的鬃毛上,其实还有一半都没吃完呢,但是他陷入了饱腹以后的晕眩,就像刚刚破壳吃到的第一餐,他们斗得精疲力尽,禾撕咬完兄弟的血肉,独占了洞穴,把自己藏得很深,然后沉沉地睡了。

他盘起自己庞大的原身,打开藏匿气息的结界,留出一股神识布在周围防备,然后入睡。

——飘渺的雾气包裹了他,他站在水上,第一天化人,对岸有依势而建,鳞次栉比的建筑。

六界流传的蜃楼,无妄海。

他飘然而至,落在地面,各种古怪的族类在大大小小的街道巷陌自如穿行,禾走了一段,进到一个集市一样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体壁光滑的一只灰色大蛤蟆,正在殷勤地兜售它面前色彩斑斓,不断变换的一颗颗透明珠子,它口吐人言:“走过路过别错过,看前世今生,卜吉凶祸福,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嗨喲,谁不知道你老魇净会编些梦,”旁边有只蜥蜴起哄,“这可算不得真本事啊。”

“我呸,你个长舌头才是烂糟货,天天想着巧取豪夺,现在空口白牙就想诬陷我,坏我名声。”

“我说点真话就急了,啧啧。”

“再乱说我打死你。”

禾走近,与一人高的大蛤蟆视线对齐,它支起两只连蹼前爪,四指顶端圆圆,八个吸盘配合着一起捧起颗珠子:“小哥,很灵的,一颗能看一件事,看完不准,回来找我老魇,包退包换。”

“具体能看什么?”禾问。

“那就说不准了,但它一定会发生在你眼前,”它说,“两块下品灵石就能窥见一个天机,别提多划算了,小哥,机不可失啊。”

禾说:“我没有灵石。”

“拿别的换也成,”它嗦囊鼓了一下,依然热切地说,“天材地宝能买得更多哦,天机多多,修炼平顺呐。”

“这个行吗?”禾反手一翻,掌心乘起两片厚重的硬鳞,都和磨盘一样大,边缘锋利,有玄铁一样的光泽。

“乖乖,小哥阔气。”蛤蟆张开嘴。

“您要多少拿多少,我当场给您再做都成。”

禾蹲下,拿起一颗流光溢彩的圆珠,蛤蟆说:“您闭上眼,把这天地万物都忘了,神识放进去。”

……白茫茫的一片持续了很久,久到禾以为什么都没有,一道深红从天而降,几缕鬃毛飞起,他听见自己说:“你来了。”

这是谁啊?禾又去摸一颗珠子,反复十几次,只有这一个景象,他霍然睁眼:“你骗我?”

蛤蟆说:“我哪敢啊,您是不是分心了,所以什么都没看着。”

“全部一样。”禾说。

“此事应是对您至关重要!才反复警示啊!”

禾看着蛤蟆,咬手指逼出一滴血,飞起在它蹼间一擦:“它助你脱胎换骨,不是真天机,下次见我,你爆体而亡。”

“哎,哎,”蛤蟆叫起来,“这这这!假不了啊,真的假不了,您收了神通吧!”

“是真的怕什么?”

禾提起一袋子球往前走,留蛤蟆在原地鼓起两囊。

啊,那真是一段好日子……禾模糊地想,无妄海,蓬莱,瀛洲,青丘,扶桑,昆仑,魔界,冥界……三五十多年的悠哉游哉,蛤蟆估计死了吧,也可能由他那滴血真的升阶了。

后来那场十年大战……九百万万簇飞火流星真正做到铺天盖地,密集地嵌入他每一处骨缝,过去一千年都还留有余毒,让他血热,沉疴难愈。

他难耐地磨了一阵牙,打废了要出头的几个同族,隐龙当时是有死碰到底的本事,碰完以后呢?从盘古开天以来,隐龙一族同时活着的连百位数都没有,而他们是两百多个族,生生不息。

禾没有人那种延续宗族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太累了,没完没了,愚公移山式的世仇令他厌烦。

禾杀了一个男人,他的兄弟,妻子,姐妹,儿女甚至父母都前仆后继过来送命,禾杀得他三代五服都死绝了,然而还有远房冲来说要讨伐隐龙。

他们就像蜉蝣,杂草,一个个面目极其相似,然而一群一群,一把一把,怎么杀,烧 ,吃,都灭绝不了。

最后引来了天道干预,不然禾压不下暴戾的同族。

我该走了,我真该走了。

久留不是好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白绛锦抱着罐子,喃喃地念,他有点痴了,对着尹空山说:“求你一件事。”

尹空山支着下巴发呆,听见他说话,高兴地搭茬:“你说。”

“杀了我。”

她怔住了,然后很快劝慰:“人一辈子难免磕磕碰碰的,先苦后甜嘛,好日子在后面,熬住这一阵就好了。”

他不说话,站起来在四周转来转去,尹空山跟着他,看他动作,终于寻到合适的一块地时,他蹲下去扯地上的草,徒手刨土,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要干什么呀?”

他不应,只是专心挖土,挖得十根手指泥点斑驳,挖到能放下罐子的大小时,他放它进去比了一下,尹空山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他就把罐子拿远了一些,继续挖。

天色昏暗看不出时辰几许,但他的十指一次次流血干涸又裂开,这还只是挖一个能放下罐子的浅坑,尹空山心里有一个想法,却不敢说出来。

那个突然冒出的无名氏嗤笑一声:“想活埋自己?”

“反正他都不想活,你送他上路,他还要谢你。”

“滚。”尹空山厌恶地皱眉。

“小虫豸,你这具躯壳为我所用不过是时间问题,你早点俯首称臣,还能死得痛快。”

“我呸,我现在就去找大妖怪,让他送你上路。”

尹空山看白绛锦一眼,盘算着他还要花不少时间,麻利地转身,无名氏恼羞成怒:“你想死是不是!”

“大妖怪!”她开始叫。

她沿路刻标记,不断地呼唤,无名氏则不断地咒骂她,翻来覆去无非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和死虫豸一类,骂得还不如村里九岁小孩难听。

“闭嘴吧你,嘴上说得起劲,杀杀杀,一听见去找就慌死了!”

尹空山转了半天,而这时天真的黑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不是说玩笑话,早知道骗一骗白绛锦,让他先指路。

唉,她懊恼地拍脑袋,我真笨!

这时一阵风吹过,把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腥气送进鼻子里,她差点吐出来,分辨来源半天,她最终举起了自己手腕,然后捋动,并没有什么脏东西。

“哼,你马上就要死了。”它充满恶意地说。

“找不到大妖怪我就烧死我自己,”她学它冷笑,“你别想用我的尸体对他们干什么。”

“死虫豸,你以为你是谁。”

……尹空山等到第二天天色终于亮起,觉得四肢都不听使唤,折起袖子去看,看见蔓延到手腕的血红色,全身上下居然只有露出在外的头颈,手腕到指尖是干净肤色,这红色浑然天成,像她打娘胎里就带的胎记一样。

“我说了。”它势在必得地重复。

尹空山扶着树起身,然后在红衣上蹭了把手,继续找禾,不到真正绝望,没有放弃的道理。

她凭着直觉,来到一个瀑布边上,登高望远,往四面去看,用最后一声有中气的嗓音呼唤:“大妖怪!”

瀑布隆隆作响,尹空山的手脚也冰凉了,她不受控地向水里走去。

“死虫豸,享受被拍成肉泥的感觉吧。”

“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部同样诅咒你,你永远永远做什么都做不成。”

她一头栽下万丈深渊,模糊地想,娘还好吗?要是知道她死了,会消气吗?

上一章 骸骨 隐龙re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