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必再恐惧你的离开,因为天空会铭记着你的色彩。”
——题记
午后两点一刻的天开始漫起灰压压的薄云,如同在清水里漾开的缕缕淡墨,在微醺的夏风身后缓慢地卷涌。远处地平线还尚存一丝微弱的碧蓝,也正被四面八方涌来的铅云围攻。
欲雨之兆。
很多个寂静的午后,翼就这么安静地趴在临窗的木桌上,把目光投向窗外大片大片燃烧的蔚然碧海。那是一片无垠的青草地,清新淡雅的芳香总是随着雨后潮湿的空气一并栖息在窗台上,有生命般地一点点流绕进鼻间。
多好的天气啊。
在她以往的记忆里,这些都是只属于梦中的场景——曾经的这片土地饱尝战火的淬炼与刀枪的凌辱,满目疮痍,寸草不生,天空被厚重的烟尘覆盖成大片大片沉重的暗灰。放眼望去,唯有几株早已枯死的深褐色矮木仍旧挣扎着把枝丫刺向天际,做荒原边界与天空的唯一连接者。只是那光秃干瘪的枝丫,怎么看都没有想象中的生机与美感。
“为什么会有战争这种东西?”曾经的她很疑惑地转头去问闪。而他低垂着头,凌乱的深蓝碎发从耳后倾泻而下,颤颤落落间掩去三分清瘦的侧颜,道出的回复里却满是大大咧咧的无谓,“这我怎么知道。”
……算了。她就不该指望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正经回复——她愤愤不平地想着。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能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说你觉得敷衍我很有意思?”翼毫不留情地一手攥过他头顶一缕翘起来的乱发,耳边顿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却充耳不闻,“我跟了你这种搭档可真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切,我还不乐意呢,咱俩出任务抗敌时哪次不是你脚底抹油挥个翅膀呼啦呼啦溜得最快?”
“?!那每次我挨打的时候你不也隐身在旁边看戏看得快活得牙龈都要笑出来了?!?!”
这是他们的日常。互怼,互黑,在彼此关心的基础之上所形成的针锋相对。或许这也是沉重压抑的战争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色。
都习惯了。
“哎,说真的,我哪天要是战死了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丢丢难受啊?”闪忽然把脸凑得离翼很近很近,近到后者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喷拂在面上的每一缕灼热的气息,“就一丢丢!”他很夸张地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做了个捏的动作。
“不会!你死了我可第一个庆祝。”翼斩钉截铁地丢出一句回复后再次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
她无视掉闪满脸失落和不爽的样子,只顾着悄咪咪地摸了摸泛红的耳尖,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轻哼了一声。
如果他牺牲了的话……她也许,会有一点难过吧。
……当然,肯定只是一点点。
后来,在一次击杀敌军的战略行动中,他俩再次被派往前线作战。那次的战况危急到令人不忍回忆,敌军狞笑着肆意践踏他们同伴的尸首,手起刀落间人头落地如雨。火光在密密麻麻的士兵间轰然炸起,转瞬间映红半边灰暗的天际,把灰厚的烟云渲染得如同壮丽的落霞。只一瞬,在半空中飘散的橘红色彩宛若女神飘摇的裙摆,缓慢四散。
当时翼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场景竟然还有点好看。
直到被炸飞的尸首的腥血溅射到她白净的脸上。
“别发愣,你想被杀不成?!”闪一道剑光落下,扭头冲她这边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嗓子。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她反应过来后没好气地怼了回去。
看,哪怕是在战场上,都撼不动他们之间彼此互怼的习惯。
好在那坑爹的军事指挥部最后总算是良心发现,派出两批援兵到场才算是控制了对方的有生力量。否则,凭敌方这回如此凶猛的进攻势头,恐怕闪翼两人得做一对黄泉路上的互黑冤家了。
“成了,闪,咱们回……”翼习惯性地回头,但出乎意料的是,视野里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
“……闪?”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周围的同伴们都忙着各自清理武器和伤口。没人回应她。
“……闪?”她心下猛地一沉,仿佛一块千斤巨石狠狠地坠落在心尖上,压得她几乎难以呼吸,“……你人呢?闪?”
还是无人回应。周围有人时不时抬头看她几眼,但最后还是忙着处理自己的事去了。
“喂!我叫你呢!闪!”心弦像是被人恶意地狠拨一下,震荡起一片惊惶。她仓皇回身,茫然四顾,目光惊惧地扫过周围每一寸视线可及的土地,“你这混蛋……跑哪去了!!”
就在她几乎要向高层禀报的时候,身后忽然爆出一阵从牙缝间努力憋出的窃笑声,然后,一只手轻柔地落在她头顶揉了揉,看上去心情很愉悦的样子。
“怎么,找我呢?”
“你!”翼的脸色由惊讶到惊喜再到愤怒,心头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让她的脸憋涨得通红一片,“你这家伙又隐身来吓我是不是!战场上怎么没揍死你!”言罢一掌直接气势汹汹地呼了过去。
“哈……笑死我了,看你的脸刚才涨成的猪肝色哈哈哈哈哈……”这场恶作剧的始作俑者笑得满脸没心没肺,上挑的眼角里满载着戏谑和微妙的欢喜。幽蓝的眸底里满满都是那个粉红的娇俏人影。
很可笑,现在翼回忆起来,那竟是她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再后来啊,随着岁月流年的酝酿,他们之间原本隐秘的感情也开始逐渐发酵,肆意地填充满他们之间的每一分距离。同样的午后,同样的天气,灰云如翻墨般遮蔽着天空,雨意在夏季闷热的空气里弥漫。
“快下雨了?”闪从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眼里尽是慵懒,“那可好了。总算能凉快些了。”
“光是凉快,如果这场雨能够把这地也顺便浇一浇,多长些花草就好咯。”翼叹了口气,转身头疼地去应付待写的材料,“整天要么是灰云要么是荒野……我这辈子恐怕都看不到多彩的风景了。”
听着她话里的郁闷,闪挑了挑眉,“你想看风景?”
“废话。总是打打杀杀的,真的早就厌倦了。”翼面带疲色地在雪白的A4纸上落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迹,顺带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去看看蓝天,去看看晚霞。而不是整天在这里和一个只会惹我生气的傻瓜面对面交流。”
得,她果然是说不得自己三句好话——闪不爽地耷拉下嘴角,转身躺回床上背对着她独自闷气。
“蓝天?我没见过。”他耸了耸肩。这话倒是不假,自从他们出生起便已陷入战火的泥潭,终日烟尘纷扰,偶尔能从层层云雾间窥见一丝天空的原貌,却也只是无力的惨白。书里描述的那种澄澈碧蓝清亮如洗的天,总是在他们的梦境与幻想中被一遍遍地构架描述。
“没见过也不要紧。蓝色的天,只不过是……是天空染上了你的颜色而已。”情急之下,翼憋出了一句饱含诗意而又清新的话,“对,就是这样。”
……怎么,之前他还没看出来她口才居然这么好?闪被她这一句形容震得呆了呆。天空染上他的颜色……?啧,乍一听之下还有点浪漫呢。
“喂,翼,我忽然想问个问题……你有没有很在意的人?”
“啊?……问这个干嘛……”
“我就八卦一下。那我先说吧,反正我有。”
“哦,那我也有咯。”
“?你怎么这么敷衍?”
“废话你之前敷衍我的次数还少是不是?!”
事实证明,他们之间聊不来正常且浪漫的话题。不出三句,就又要开始日常的互怼大戏。
不过,管他呢。翼想。这家伙嘴贫惯了,就不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不然只会得寸进尺……
思虑翻涌间,她清楚地捕捉到窗外一滴微弱的雨声。
空灵轻盈,从渺茫云端坠落至人间,在冰凉的地面上粉身零落,溅溢出一声叹息。
雨来了。
翼匆忙开窗而望。只一会的工夫,雨滴便成群结队地从空中茫茫洒落,纷扰如丝。窗台前枯黄的植被被洗去黯淡的浮灰,仿佛神明在为饱经战乱且残缺灰暗的人间仁慈地添上颜色。
“……是雨。”翼的眼角满含欢喜地勾起。“下雨了。”
“看你,下个雨而已给激动成这样。”闪倦懒地从床上支起身,宽松的领口从左肩处微微滑落裸露出半边漂亮的锁骨。他从凌乱的发丝间隙里望去,女孩伫立在窗前的身影被温柔包裹在苍白的天光里,周身仿佛都泛起一层澄澈的光晕。檐下水色涟涟,雾雨朦胧,光芒被层云筛碎着嵌了她满身,如同半梦半醒间一瞥极不真实的幻觉。
忽然间,他也开始对她口中的“蓝天”有了些许期待。
半年时光自指缝间倏然而过。由于敌方内部矛盾加军事防线日复一日的溃败,战力已严重缩水,军心涣散。再加上次次出其不意的偷袭,敌军的落败已是板上钉钉。人人皆翘首以盼着曙光的来临。
很多时候,仍旧是在斜阳晚照的黄昏,翼就安静地站在满地残骸里眺望远处山尖旁的落日。烟尘已逐渐散去,粉紫的云霞如同浓稠的颜料般肆意铺展在天际,与轰然炸响的战火炫丽地交相辉映。那场景不知该说是惊艳还是凄美,翼总是幻想着隐藏在山尖后那轮璀璨落日的模样,以及愈行愈近的黎明。
但她明白,黎明是要由无数人的尸骨血肉堆砌着才能看到的。
“我会化身一片云,栖身于你的视线和风的呼吸。无论霜雪晴雨,我会一直隐藏在你眼中的蓝天里。”闪正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调子诵读诗歌,只是听他这么有板有眼地读来总是生出几分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真是好诗!我决定了,以后就把这个当我的座右铭!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是个文武双全才情横溢的文艺少年了!”
“别以为随便引用几句诗就显得自己很了不起,”翼对此嗤之以鼻,“而且这和你的气质并不搭。”
“谁说不搭了。”他一骨碌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一本正经道,“而且我觉得这句诗很适合我俩。”
“……很适合谁?”翼觉得自己脑袋当机了几秒。
“我说,”他认真的神色看得翼心里微悸,仿佛一片绒羽颤悠悠地划过心尖最柔软的地带,“很适合我们。”
“……自作多情。”她哼了一声后撇过头去,断开了与他的视线连接。
这是他们之间最接近告白的一句。
半月后,总部组织了一次夜里偷袭的作战计划,以最后一战全面攻破对方的防线。翼永远记得那个安静到几乎让人窒息的夜晚,暗惨惨的天长满灰黑的云团,仿佛被碰翻的浓墨般糊满天空每一寸角落。没有鸟啼,没有虫鸣,只有枯叶在军靴下碎裂的细微声响。极度的安静,让人心生置身虚无的恐惧。
“别怕,”翼凑近他,小声地出言安慰,“队长跟我们说了,这可是黎明到来的前兆。好事呢。”
这个乐天派又没心没肺的家伙总是能把一切都看成好事。翼很无奈。
近了。敌方的堡垒近在眼前。森然矗立的军事基地宛如钢铁混凝土制成的怪物般匍匐在暗夜的丛林深处,四周瞭望台上燃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风里一明一灭。
翼的心脏如同被铁丝狠狠勒住般猛地一紧。
“轰——”
就在短短几秒内,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冲天炮响,战争拉开帷幕。愣神的一会工夫,全副武装的士兵宛如高崖上冲泻的流水般猛地冲破敌军溃散不堪的防御阵型,一路士气高涨地嘶吼着杀了进去。刀光剑影,血色飞溅,光滑的铠甲反照着炽烈的火光,像是一团在夜里突然迸裂开来的烟火,烧破漫漫长夜的沉寂。
这是攻城的最后一战。
当时所有人都满心热切地渴望着用手中的刀剑换取明日的和平,渴望着终结日复一日的杀戮与争夺。在黎明日出前,结局必然落下。
这是一场非死即活的争斗。
翼跃身而起,凭借着滑翔技能潜入至敌军阵型中央。她身后那对泛着淡粉光晕的羽翼尚未来得及收拢,持刀的手臂就已经先于大脑一步,对着前方人影的脖颈处猛地一横。血液从急速收缩的血管里扑涌而出,狠狠地染脏她半边洁净的面庞。
曾几何时,她已经这般麻木了吗。
心头还在兀自惆怅,忽然她身形一歪险些摔倒,敏捷地捕捉到远方传来的阵阵奇怪声响。
似乎是……巨兽的兽爪踏在地上的沉闷声音?
兵不厌诈。这是战场上的永恒真理。
敌方对自己苟延残喘的情况也心知肚明,知道凭借那些愚蠢的虾兵蟹将不可能防得住来势如此迅猛的攻击,索性破釜沉舟放出了真正的最后防线——他们多年来秘密培训且凶残暴虐的兽群。
都是孤注一掷罢了。
于是战场形势很快逆转,由原本的人与人作战变成了人与兽作战。血沫横飞,尸横遍野,哀嚎之声不绝于耳。被强化过后的兽拥有坚实的皮肉和锋利的獠牙,远比人类的铠甲管用得多,踏着遍地尸骸步步紧逼,从喉中散发出低沉且极具威慑力的吼声,猩红的瞳孔满是不加掩饰的杀意和对猎物的渴求。
所以本来预计很轻松的一战,最后打得两败俱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勉勉强强,赢得了胜利。
最后一只兽尸倒在污浊的血水里。
胜者已出。
“我们赢了——!”有人不顾遍体鳞伤的身体,站在巨兽小山似的尸体上兴奋地大吼。仿佛只有说出这句话,他们才算是真的赢了。
于是幸存的战士们也跟着爆出一声接一声的欢呼来。振聋发聩,尖锐的呼吼声如猛浪般直冲耳膜。
可是翼已经听不到了。
她双目无神地缩在角落里,怀里是一具早已冰冷了无气息的躯体。她几乎快要辨认不出他的面庞了,唯有那沾满血迹的一头蓝色乱发仍旧不服帖地翘着,努力地表明主人的身份。
去时是三千五百二十七人。
共牺牲两千九百五十六人。
闪是那两千九百五十六分之一。
说来很玄妙——翼亲眼看着他被巨兽的獠牙捅穿身体后再高抛至半空,她惊险得几乎连呼吸都要遗忘——可是来不及了,她根本来不及去展开翅膀飞过去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蓝色的身影沉重地落回地面,然后炸开一团肮脏的混着血沫的尘土。
为什么呢?
因为那头凶猛的巨兽原本是冲着她来的。
它的獠牙已经暗暗对准了她的脊背,一声令下便发疯似的蛮冲了过去。但是很遗憾,它未能如愿以偿地击中目标,冲到半途时从侧面猛地杀出来一个蓝色的身影挡在前方。螳臂当车般微不足道的力量,自然而然地被它一击致命。
翼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是该为了军队的胜利和自己的活命而欢笑,还是为了他的死而哭泣?
远方的黎明终于刺破生满阴霾的天际,挣扎着撕裂黯淡无光的云团,把金黄的曙光遍洒人间每一处角落。朝霞扎根于苍穹,扶摇盛放出瑰丽的花色,艳丽地染在天边。山尖之上,翼终于看见,那轮璀璨耀眼的太阳散发着遍体圣洁的光,如同一粒惹眼的红痣般点缀在湛蓝的面庞上。
蓝天,太阳,朝霞——她幻想过无数遍的画卷。如此鲜活生动地展现在眼前。
霞光万丈。
黎明已经到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但她明白,无论是这次还是下次,她都不必再担心会在战后一扭头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你之前不是问我……如果你牺牲了,我会不会难过吗?”她动作僵硬地低下头去,眼角泛起阵阵酸涩的湿气,视野仿佛被雨雾所氤氲,“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会的。”
“——而且是难过得要死的那种。”
然后她抿嘴,低头,将嘴唇贴在他灰白冰凉的唇上。
晨岚渐散。旭日冉冉东升。
一场雨的工夫,她将回忆细数完毕。
战后休整的第五年,曾经寸草不生的战壕已绿树成荫。烟灰色的云丝在渐行渐远的风里做一场无归的流浪,雨势渐小,耳边仅余几道细微的淅沥声。
午间的细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人的生命,浅薄无主,总是患得患失。
天空随着阴云的散去开始放晴,苍穹呈一片通透温润的海蓝色,一望无际。漫山遍野碧草青青,荒山翠意喜人,野花正值盛放佳季。
这是她幻想过无数遍的风景。花,草,云,和蓝天。
带着他的色彩的蓝天。
翼落寞地笑笑,忽然觉得身旁空荡得有些冰冷。或许只是因为耳边不再有那个熟悉的聒噪声音。
她想着,也许有一天当她再次想他的时候,他还会轻哼着小曲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然后心情愉悦地拍拍她的头顶:
“傻子,我在这呢。”
“我会化身一片云,栖身于你的视线和风的呼吸。无论霜雪晴雨,我都会一直隐藏在你眼中的蓝天里。”
“——这样就算我已离去,你抬头看天便知道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