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俞盯着女孩儿发圈上那个透明里还透着点儿粉的玻璃坠饰,透过光,闪闪发亮。
“到了到了,准备下车了。”那女孩马尾辫一甩,扶着杆子起身,“我上次吃炒年糕就是在这,我带你们去。”
与此同时——
“黑水街南站到了,准备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谢谢配合。”
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热浪夹着燥热的风从门口扑进来。
许艳梅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兔崽子们,你们在哪儿呢?我怎么听到报站报黑水街。”
谢俞起身下车:“许艳梅同志,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能到广贸门口,你好好想想怎么收拾身上这股烟味,想想怎么跟我们交代,也顺便想想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们保证的。提着头来见我们吧。”
许艳梅回头瞅了眼办公桌烟灰缸里的一缸烟头:“……”
“梅姐,咋的了,怎么满面愁容。”
许艳梅推开门走出去,撩起袖子进仓库帮店主们一块儿干活:“别提了,愁死我了。”
许艳梅在黑水街上经营服装批发市场,服装生意她十几年前就开始干了,最开始是和几个小姐妹在街口摆摊,后来有模有样地盘了家店,最后盘下黑水街中心广贸大厦里两层楼——这两层楼里汇聚着上百家小店,形成了这样一个“批发市场”。
作为批发市场老板娘,梅姐在黑水街这一块儿,名气那是响当当的。也是响当当的仗义,女中豪杰。
“真是愁?我怎么觉着你嘴角这笑都快挂不住了。”其中一名店主说。
许艳梅道:“瞎说什么啊,对了你有没有什么香水啥玩意的,给我喷喷,小俞儿马上就到了,我这浑身都是烟味,被他们逮着肯定一通数落。”
店主支起身子,拍拍裤腿上的灰:“原来是你那宝贝儿子们,你看看你怕成什么样了你都……香水我有,我去给你找找。”
(私设:周大雷也是许艳梅干儿子。)
“能不怕吗,我们家小俞儿和小雷子是好孩子。”许艳梅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她手上发力,用小刀猛地划开一袋捆绳,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可不能带坏了他们。”
“……又不是亲生的,不就是认的干儿子吗。”
“什么好孩子?我儿子跟谢俞一个班,那可是个刺头啊,成绩差不说,班里都没人敢跟他坐同桌,好像还是什么学校老大,混着呢。也就梅姐当他宝贝似地捧着,平时连脏话都不怎么在他面前说。”
“听说他考高中还是作弊的,不然就他那个成绩,撞了鬼了能考得上。虽然说二中不是什么好学校,但垫底的普高也是个普高。”
“还有那周大雷,听过中考考都没考,还休学了一年,有人和我说他天天在打游戏呢!”
“好像是靠关系才有高中上。”
“算了算了,别说了,都散了吧,做事去。”
等许艳梅拆完捆绳出来,那群嚼舌根的店员已经散开,各自站在不过三四尺宽的摊位面前卖力吆喝:“两件99,两件99!错过今天等明年!羽绒服全部反季亏本清仓了!”
“走一走看一看,两件99!”
许艳梅带着浓郁的香水味儿走过去:“我出去一趟,要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再有那种不识相的傻帽,不用跟他们讲道理知不知道,骂就对了,讲个屁的道理。道理是说给人听的,不是说给傻帽。”
谢俞和周大雷绕了点路,跑了三家杂货店终于找到一个带扩音器的喇叭。
红白色,从一堆杂货下面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店家为了展示它虽然积了一层灰但功能依旧强悍,立马接上电,当场放了一首“该死的温柔”。
功能确实强大,震耳欲聋。
周大雷被它震得耳朵疼,边掏钱边说:“行了,多少钱?”
店家离这个喇叭的距离更近,压根没听见周大雷说的这五个字,他用袖子擦擦上头的灰,歇斯力竭地扯着嗓子推销,老大爷一把年纪了,难为他还能嘶吼出这种高音:“——耐用!不好用包退!包退!”
“多少钱?”
“品质有保证!有问题你尽管找我!小店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建行杂货!”
“……”
周大雷用刚刚捂着耳朵的手摁下开关按钮,耳边终于清静:“多少钱?”
一只手横着伸到老大爷面前,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泛着冷意,不过反观那张脸,你会觉得刚刚的冷意是一种错觉。
“二、二十五。”
老大爷比划了个二,又比划个五,然后又说:“要吗,要了我就帮你们包起来。”
谢俞还没来得及点头,老大爷已经拿起塑料袋把喇叭往里头装,并且眼疾手快地从桌上厚厚一沓纸里抽出来几张来历不明的一并往塑料袋里塞。
——妇科医院,无痛人流。
——男人的福音,第二根,半价。
开杂货店还不够,身兼着发传单的重任,谢俞对黑水街人民的行动力和业务水准有了新的认识。
老大爷没塞够,又扔进去几张,从大体颜色上来看,那些传单都不带重复的:“副业,副业。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奔赴小康,为了发财而奋斗……找您的钱,拿好了,欢迎下次光临。”
那些传单,几乎囊括了各行各业,从割包/皮到小额贷款,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开锁的、神奇老中医、私家侦探、专业替考……
周大雷直接抽出来垃圾桶里扔,扔剩最后一张,上头写着:神秘游戏,引爆你的激情!好哥哥,啊~~来啊~~~
这几个波浪号骚破天际,周大雷想看看着个到底是什么,谢俞自然也看到了,直接从周大雷手中抢过。
周·一脸·大·懵逼·雷“谢老板你干啥?”
谢俞正要扔,就听到身后有人气壮山河地喊“臭小子们”,谢俞手一抖,鬼神使差被打断了思路,反手将传单塞进了裤兜里。
许艳梅搓搓手:“怎么有空过来看我?”
周大雷见到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黑色塑料袋递给她,随后和谢俞一起迅速往后退了几步,避之不及:“你身上这什么味,厕所清新剂?没事喷成这样你想干什么。”
“狗屁厕所清新剂,老娘这是女人味。”喷掉了小半瓶香水呢。
说完她打开塑料袋看到里面的东西,愣了两秒:“我就随口一说你还真给我整了个大喇叭——怎么弄这个,这是开关?”
谢俞太阳穴‘突’地一跳:“——别摁它,太吵。”
周大雷:“梅姨!等…”
话说得太晚,许艳梅已经将那个红色按钮按了下去,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儿,于是在杂货店里没放完的歌又从扩音器里杀了出来,大有绕梁三日之势。
许艳梅有点蒙:“我操,这么猛?”
“赶紧关了,”谢俞又说,“还有你这嗓子,自己心里没点数是不是,抽烟,你就抽吧。”
许艳梅:“没那么夸张……依照我这强健的体格,少说还能再战个三百年。”
周大雷:“照你这样说,可能没几年就战瘫痪了。”
谢俞默不作声打量她,一眼就注意到她右手一直有意无意地扶着腰侧。由于常年操劳,许艳梅的腰一直不太好,得每天贴一张膏药,不然有时候能疼得爬不起来床。
“强健,你可真敢说。”
许艳梅察觉到谢俞的目光,立马把手放下来,嘴里说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流畅地往外蹦:“我腰没事,那个,上次你叫我去医院看看,我去了,挺好的,医生说没太大问题。”
周大雷:“把没字去掉挺好的。”
谢俞边听边往广贸大厦里走,他身上穿着件普通得甚至有些廉价的黑色T恤——是许艳梅以前给他买的,她经常给他寄衣服,只要看到合适的就会买下来,最后积累寄过去足足有半个人那么高的大纸箱。
他双手插在衣兜里,衣服袖子往上折了几折,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头发中长,明明看起来挺软,甚至由于过于细软而自然弯曲,却平添几分凌厉。
周大雷,如今的皮肤不是前世的小麦色,而是冷白色,身材清瘦,也有腹肌不过显得有些单薄,可能是因为他窝家里天天打游戏,没怎么晒太阳的原因。
谢俞问:“今天要卸几车货?”
许艳梅今年已经四十多岁,平时忙着进货出货,整天盯这盯那,砸店、搞事的杂七杂八的都归她管,就是没什么时间管管自己。头发还是去年过年到理发店烫的卷,疏于打理,现在像个杂乱的泡面头,干枯发黄。
从五官上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貌美,只是岁月不饶人。
就算被扔进人群里,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妇女,甚至让人怀疑从她眉眼里窥探到的旧时的那份美丽,是不是错觉。
“十八车。别看现在还是夏天,但是秋装也得盯着,不然到时候供应商那边工期可能来不及。”说到工作,许艳梅下意识就想摸兜,最好是摸出一根烟出来解解馋,然而只摸到打火机,没有烟。
谢俞又问:“雇的人手够吗。”
周大雷:“要不要我们帮忙?”
“够够够,用不着你们。”许艳梅说,“上回你们不声不响跑过来帮忙这账我还没跟你们算。”
偶尔得知她卸货的时候闪了腰,谢俞翘了一天课,周大雷也从网吧跑来了,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混在工人队伍里跟着卸了四五车货。男孩子们脱了衣服,浑身是汗。
当时批发市场的生意不太好做,也是这半年才慢慢好起来,请卸货工人能少请几个就少请几个,盘下广贸两层楼已经够吃力,自然在如何节省开销上动心思。
三人站在电梯里,逼仄的空间将那股神似空气清新剂的香水味发酵得更加浓郁,这工作电梯大概还运过生鲜,除了熏人的香味之外,还若有若无地夹杂着一股发臭的鱼腥味。
许艳梅问:“你们又长高了是不是。”
谢俞道:“快一米八了。”
周大雷:“比他矮点。”
许艳梅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俩,又想笑又想皱眉:“都瘦了。”
电梯开了,谢俞走出去,周大雷随后,许艳梅还在那揪着个瘦字不放:“三餐要按时吃,现在那些小年轻总喜欢动不动就搞什么减肥,你可别想不开……碍,怎么停这不走了?”
谢俞和周大雷挡在她面前,将她的视野整个遮得密不透风。
“怎么了?什么事?”
谢俞和周大雷没给她机会看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直接把许艳梅重新推回电梯里去,干脆利落地摁下电梯开关。
反应太快,快得甚至让里头那帮凶神恶煞的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回神,电梯门已经缓缓合上。
“我操,”为首的男人满脸横肉,脖子上围了条金链子,他把咬在嘴里的烟头拔/出来,随手往脚边扔,骂骂咧咧往前走,“——许艳梅你个臭婊/子,你他妈给老子站住!”
就他一人反应快,其他弟兄还不知道他们要找的女人差点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金链男大掌一挥,怒不可遏:“还愣着干什么,上啊!一个个杵在这儿看戏呢。你!赶紧从那边楼梯下去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