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灰蒙蒙的天发出沉闷的巨响，乌云遮住了整片天，只在缝隙中透出一点光亮。
“贱婢！”
少年将手里的九节鞭高高扬起，夹杂着风的声音，落在院落中央跪着的奴隶身上。
背部本就破烂的麻布被铜鞭破开一条臂长的血淋淋的豁口。
温珏紧咬下唇，一声闷哼从牙缝溢出。
血在灰白的衣服上渐渐晕染开来，她的身形几乎已经维持不住，摇摇晃晃像是风雨中纤弱的竹。
“跪好！”
林安平向前走了几步便抬起脚，鎏金长靴恶狠狠地在温珏的手背上碾了几下，像是恨不得要把肉里的骨头踩碎。
“谁准许你个贱奴偷吃伙房里的食物的？”
他撩起衣摆蹲在温珏面前，掐着面前人的下巴，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回答我的问题！”
“是二小姐……啊！”
话被打断了。
林安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对准她背上鲜红的血痕快准狠地落下一鞭。
温珏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张着嘴发不出声来。
他根本没有听她解释。
他要的根本不是解释。
空中飞舞的长鞭把血甩落到四周，就连院落里那棵将将发芽的小银杏树上，也留下了暗红色的斑点。
那一瞬，温珏有些恍惚。
她就合该是下等人，合该任人欺辱吗？
林安平的那一鞭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整出来，泠水郡守花重金专门为大少爷十六岁生辰打造的九节鞭上面装了倒刺，两鞭下去，伤口一直从肩胛骨延伸到后腰，蜿蜒恐怖，深可见骨。
这两鞭，几乎要了她的命。
可她的卖身契还在泠水郡守府上，即使今日被这般折辱，即使今日就这样狼狈不堪的背负着偷东西的罪名死去，温珏也无法说什么。
纵然侥幸活下去，往后面对林安平，还要十分卑微、恭敬的道一句，“大少爷。”
多可笑。
瞧瞧，他们这些上等人只不过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剥夺一个农户之女、一个府上奴婢的性命。
在林安平又扬起手里的鞭子的时候，天空再一次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林安平似是没了兴致，将鞭子甩给一旁的侍从，接过奴仆递来的外衣，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狼狈的人。
眼底是对生命的轻贱、鄙薄，还有他身为郡守少爷的高高在上。
“下雨了，贱婢，算你好运。”
林安平睨了温珏一眼，向她吐了一口唾沫，粘稠的泡沫粘在温珏的头发上，
“在这跪着，跪满一个时辰后自己滚回偏房，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你知道后果。”
说完，温珏就看见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让身边奴仆打着伞向屋里走去。
轰———
雷声又响，雨仍然下。
温珏猛然从噩梦中惊醒，立坐在床上。望向窗外，是和八年前截然不同的景色。
屋檐上落下来的水敲打着乌褐色的窗棂，一枝柔嫩的小迎春花穿过窗槛探到她的床前，小花儿仰头望着天，淡淡的鹅黄色花瓣包围着浅金色的花蕊，好似包含着无限的希望。
彼时她仍在泠水郡郡守府上奴役，林二小姐去赏花宴那日，卯时准备出行的时候看见了蹲在郡守府外的小巷子里看着已经冻硬的馒头的温珏，说是看她可怜，赏了块桂花糕。
她满心欢喜地捧着桂花糕回了偏房，在柴草堆里坐下想要寻找同是奴仆的朋友李箐箐，和她分享的时候，一个奴婢急匆匆的跑过来：
“温珏，大少爷让你去院子里。”
边说还边嘟囔着什么又有人要倒霉了。
温珏放下手里纸包的桂花糕，连忙跑去院子。
刚到院门，就看见林大少爷带着他的侍从站在院落中央。
“就是她？”
温珏看见一个同样十一岁的女孩躲在高大的男人身后，害怕而畏惧地望向她，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正是李箐箐。
听闻今天大少爷向刑部侍郎家的三小姐陈燃表露心迹，陈三小姐却说自己心有所属，林安平碰了一鼻子灰。
回来附上便开始大吵大闹，摔碎了房间里所有值钱的文玩古董，下人们看见都远远的避开，生怕触了他的霉头——林大少爷从小便有心情不好拿下人撒气的习惯。
“跪下。”林安平拿着手中的鞭子，“听这奴婢说，你偷了伙房的桂花糕。”
温珏僵硬转过头，看见林安平身后李箐箐谄媚的神情。她终于知道，那个奴婢说的倒霉是什么意思了。
时隔八年，林安平和李箐箐的脸在她记忆中渐渐变得模糊，但受到的伤害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可即使未来有无限的希望，曾经奢望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床前的地上。在窗帘遮挡的地方，潮湿阴暗的角落里，那段不堪过往始终是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是温珏挥之不去的梦魇。
温珏长吁一口气，拿起床头的群青色外衣。看着手上的锦缎，琥珀色的眸中徒生几分悲凉。
她一手攥着外衣，另一手抚上自己的后腰，因为常年征战沙场而变成小麦色的后背上，一条蜿蜒细长的伤疤狰狞可怖。
头一回温珏是如此庆幸自己不是什么心高气傲的小姐，为保持美貌花掉的碎银几两可以抵一支队伍一年的军粮。
用黄沙满天的战场上敌人头颅换取功劳的士兵，如何做那等意气风发嚣张恣意的少年郎？怎样鲜衣？怎样怒马？
不过是身处高位之人的想象，自以为是对他们这些以命拼命的将士的褒奖。
转头看见微风吹起窗帘的一角，窗外朗朗晴空下，院落的墙头可以看见街市木制的屋顶，屋角挂着的红灯笼随风飘摇。
温珏起身穿好衣物，抚平褶皱的衣角，伸手拿起床头放着的头绳，层层盘绕的红缨上系着金色的铃铛，铃铛垂下的红绳末端用同心结串起了两颗红豆。
温珏犹豫再三，拿起又放下，最终把它系在了手腕上。
鲜红的手链顺着手腕滑下去，看着并不华贵，好像不大配得上这身华服。
她自嘲般的笑了笑，拾起松松垮垮搭在架子上的腰带束好腰，拢起头发简单的扎了个马尾，打开门，向院落里走。精致的铃铛在阳光下反着光，叮当作响。
温珏名义上的将军府很复杂，毕竟是皇上赐的，也不敢不接。
等过了中庭那道门还得再穿过前庭，一路上除了职守的士兵看不见几个人，因着将军不喜欢不平等的关系，府里只有一个每月按时拿钱的厨子李婶，导致整个府里清清冷冷，倒也自在。
温珏向今天值班的小士兵打了招呼，出了将军府大门，却看见左侧的墙脚下站着个身材欣长的青年男子。
他见温珏出了门来，弯眼笑了：
“大将军，舍得起床啦？”
“这不是我亲爱的洛副将吗，艳阳高照，站在我府门前干什么？”
温珏迎上去，站在青年面前看着他。
被称为洛九天的青年摆了摆手，眼神却片刻都没有离开温珏身上：
“大将军，酉时可就是你的庆功宴喽，忘记啦？”
“……”温珏一时无语，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艳阳，“这太阳，估计也就未时三刻吧。”
她的眼神很纯粹，明显是看傻子的眼神。
洛九天全然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倒向温珏挑了挑眉，神情轻佻：
“陈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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