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境和人类世界本质上其实一致。不论何处,只要有生灵,便以生灵为基点,如沙砾落入静水中一样,荡起微漪。波纹交汇,再碰撞。所谓社会就在层层关络中产生。
庞尊作为生灵中的一员,向外扩散己身思维,强硬地穿越他者。勾缠出许多纠葛与喜怨参差的评价。
他所到之处雷生长空,不绝于耳。嚣张无两;无谓天地辽阔,仅凭心性行事,或也说得上任性狂妄。
也因他自我自尊,一心坚定他物翻了再大的天也翻不得他的波澜。或褒或贬的评判不值得耗费丝毫思索空间。
然而例外来了,冰公主。
众人想也没想过,一个极度自尊的人和一个极度孤高的人怎么能有交际?
而宏观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意外。只不过是两圈水波碰撞摇曳,各自向内突破一层又一层心防。
这段因缘,要由万年前雪山上一道锐利目光论起。在任何人看不见的地方,命运的波纹交缠。
第一层。
“他们应当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庞尊想。
万物朦胧。世界尽头的雪山上,他见到了她。
太冷了。
她背向他立于山尖,长久地凝望山下众生,冻结的花虫、破碎的川流、大地。
清冽的,琉璃一般澄净的气流夹杂雪拍上脸颊,一碰到肌肤,便化为湿水,被尖风刮到耳骨,刮到脑后凌乱的深空去。
庞尊猝不及防,被骤雪连连后推,狼狈踉跄,长靴上的金属齿轮饰被浸得亮滢滢。
好强的寒气!
他恶气地转回身,迎上暴雪,偏执地抬步踏过去。
浩浩风雪,也要被他牢牢震住。
电流强势地从庞尊脚下炸开,狂舞盛大的雪浪竟一滞,割裂出一前一后极致的喧嚣与死寂。
不过,这只是一瞬的事。再一瞬,风雪便又席卷,迫使他堪堪停在三尺之外。
轮转的雪团间,他模糊看见那人侧了脸,眉目淡漠,银发如瀑。
与急风号雪矛盾,她极轻极缓地敛了眸,回转目光,翻飞的银丝无情而干脆地盖住侧颊,那一眼恍如短暂的美丽幻梦。他再眨眼,仍是那个孤高背影。
“冰公主。”
庞尊稳稳降落在一颗斑驳的石洞之上,拂开眉尾凝结的冰霜,眸光较冰雪还要明亮。
圣洁的不可接近者。
就像一尊永恒的神像,刻入时间之骨,不必为人知地驻足。隔绝一切外物,冰心无变 。
不过这对他来说无所谓。他坚信自己的雷电必会劈开坚冰。是早是晚,都没有分别。
庞尊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凝结的背影,转身投入万丈深渊,一跳跳进崖底的传送之门。
后来他常有到访,时时次次见她,她都在这里。一个身影后,又一个身影只手叉腰,立在雪色世界大门前。
每一次,他都会尝试向前走。然而他每靠近一步,风雪就随之大一个度。
庞尊还记得最后一次到访的那个晨夕,他抱臂定定望了许久,直到清朗日辉掠过她的冰冠打在庞尊身上。
他浴于斑驳琼影,被破碎的阳光照得轻轻眯起眼。久之,他骈指抹去颊上的湿雪,意味不明地无声笑。无形的结界依然涌动,让人不得近身一步。
伴随小弧度地点头,他主动退了半步。没有推开、更没有敲响某扇门扉,仅仅隔岸瞥了一眼,便就干干净净地转身离去。
“来日方长。”
第二层。
他们成了盟友。
七日冰雪暴,距雪山初见已过了万年。万年过去,神像终于染上人气,有了在意的恐慌的,犹疑的忧惧的。她周身环绕着晶莹易碎的气息,泪水的气息,被痛苦炙烤的气息。
庞尊怀着怎样的心来助她?也许是怜惜,更多的是胜者的洋洋自得,恶劣的兴奋。
初见时,生来的胜负欲催动他单方面立下博弈。那时的他们分不出伯仲,甚至冰公主的气场震慑令他忌惮。
但他说了,来日方长。
如今,他仍是强者,她却弱了。
“是,是,我来拯救你了。”他卑鄙地、以胜利者姿态这么悄无声息地注视她。
冰极白熊之上,冰公主冷淡地蹙起眉,下巴微抬。一如过往孤冷高傲。
庞尊暗自垂眸。
傲得叫人恼。
“这场博弈还不够彻底。”
想要看她泫然欲泣,明晃晃地盯住她的脆弱。
第三层。
“你要冰封自己?!”
冰公主漂浮在空中,周边雪色晶尘汇聚流转。衣袂和缓地流动,腰挂泠泠碰撞。
“要想打破镜迷宫,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叶罗丽战士们怔然,束手无策。能做的只有仰看她,为她担忧。
冰墙轰塌,融雪流向她。这是崩坏的场景,可她眼中分明是静谧。
最后一片雪花落入眉心,冰公主双手交错,缓缓合眼。
世界没入沉寂。
另一边,管风琴前畅然流淌的乐声突兀地错了音。
庞尊心头一动,胸口微微起伏。
他偏转身子,目光仿佛穿过高窗,穿过飞霜,投在一片久违的冰原上。
时隔万年了,庞尊复走上那座静默万年的雪峰。他于山尖落坐,支起一条腿撑着手肘。雪落满肩头,融水透过薄薄的上衫浸润胸膛,寒凉刺骨。
万年光阴流转,山巅冰雪消融不少。他知早有预兆,却未想羸弱如今。
庞尊阖眼,睫尾冰晶颤落,飘飘摇摇打着旋,缀落唇间。
他抿下那缕寒意,风满胸腔,如有怪火烧灼嗡鸣不熄。
他在生气。
气冰公主把什么都看得比她重要,气她弃自己于不顾。
为什么她总有那么多事情亟待考量。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能来求助他!
“冰封自己,真亏你想得出来。”
凌空吐出的几个字,冷硬得不像话。
说罢,双掌猛然轰地,借力跃起。通天响雷震起团团雪雾,泼天蔽日。
待凛风迟迟将涌雾吹息,山巅已不着人影。
可那抛却天穹的话语里,究竟是愤愤责怨的谁更多,
盖难说清。
-
庞尊一头栽进水圈的最中心,不知疲惫地靠近他梦魇中的庄正神像。
自封的冰公主在识海中沉沉浮浮,沉重的滚水压迫耳膜与五脏六腑,若溺水自弃者六神无主。
不断地下坠,恍惚,诸如陷入沼泽或流沙等一切令人无法挣脱的事物。
她放弃了去识别大概千里外遥远微弱的声音,睫翼如蝶轻微振振,终是尘埃落定。
沉没吧,
沉没吧……
“——沉什么沉!”
“回来救你真是自讨苦吃。”
她腕上一烫,霎时清明,受惊地睁大蓝眸。如同在一瞬间被人一把拉起,穿越层层妄海。
身边冰层倏倏剥落,冰公主惊疑不定地抬起眼皮。几寸前庞尊紧紧桎梏她的手腕,他周身分明是悬而未散的沁凉寒气,肌肤相接之处却有滔天灼意如火舌侵蚀血脉。
他垂落的另一只手,指尖正滴答滴答向下滑着水珠。这正是分秒前他还静坐雪峰的证明。
寸裂锋锐的冰晶剐蹭他暴起青筋的手背,血线顺流滑至她的腕。赤红的热液在白皙肌肤之上静淌,不可谓不嚇人。
“庞尊,你……”
冰公主的思绪也如蝶翅扑扇,浑乱纷杂,颤得大脑嗡嗡然。片刻无声,她的目光渐渐平复往日静色,探究地直直对上他。
庞尊心脏狂跳,又躁又郁。竟是一句气话也说不出了。
一直以来。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嚣张,面对任何事情都可以来去自在随心,讯比雷霆。独独除了她。
她太神性了,从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
在她面前,他无论如何都像顽劣幼稚的恶童。只消她淡淡的一觑,他的所有乖张便被定了死穴,分毫不得动弹。
此外,她的目光从不轻易分与他。诸般远山、川流等的死物,承走她大部分注意力。留他困惑又懊恼。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受,时常令庞尊如鲠在喉。
后来,岁月轮转间一个个远望的雪色晨夕,他终于想通了。
既然她是云雾飘渺间庙宇高堂的一尊玉像,他便一步一跌,拾级而上。
“万年前,你的眼中是远方大地水绿的芽尖;清溪峡,你的眼中是面对人类赤诚的挣扎;镜迷宫,你的眼中唯余冷然守护。”
或许是上万年的深重执念,庞尊眼前蒙上一片看不真切的湿雾。一向倨傲如他,此刻竟满目轻微小心。
“如今,你之眼底能否尝试着、”
“……容纳我?”
冰公主避开他恳切的眼神,心下复杂。
“……在此之前,你先将我放开。”
闻此,他却恶狠狠地攥得更紧了,大有横起一条心固执走到底的架势。
当年雪峰上不经意的一着眼,竟牵带出这么一桩事端来。着实令她意想不到。
思及事已至此,事情有始总应有终。何况,她并不是有意疏忽他。她一直知晓,只是不知道怎样面对罢了。
她飘飘悠悠出着神,庞尊忽然低下头凑到她面前,对上她闪避的目光。
“躲什么?”
冰公主应激地向后一避,感觉眼眶热热烫烫的,耳旁咚咚咚满是自己的心跳。
她将情绪压抑得太久,早已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庞尊又太直白,令她招架不住。
他半晌没说话,眼含深意,似乎觉察了什么。
“你…行事过于孟浪……”
庞尊丝毫不恼,反倒笑嘻嘻地抱住她,往她面前凑。
“你是不是,早早就关注我了?”
冰公主堪堪维持眉目冷清,唇色却丰润如春。
“没有的事。”
“没有?那你可敢看我一眼?”
“……”
“看我一眼?”
“……”
.
雨丝轻轻脆脆砸在烟青石面上,裹挟着团团水雾。
“二人就此坦明心意,终是了结这桩长达万——年的因果。”
红线仙描述得绘声绘色、抑扬顿挫,“啪”地一合扇,听得底下的小仙一愣一愣的。
长胡子仙人正举起茶盏欲解解渴,小仙们忽然争先恐后地拉扯起仙人的衣袍。
“还有呢还有呢!怎么不说啦?”
仙人手中茶盏摇摇晃晃,茶水险些倾洒。
“得得得得,没了没了。”
小仙们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扯着仙人不撒手。
“你口中的二人究竟是谁啊,咱们仙境还发生过这等事?”
“再说说嘛!”
“这万事讲究缘法,点到为止。得知这些,就是你们这群小毛孩的缘法。”
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像是虚虚腾在雨雾间,淅淅雨沥中听不真切。另旁角落的茶桌前,油纸伞面滚过水珠倾落如线。一男一女于其下端坐,神态微窘。
庞尊眉头皱在一起,耳尖薄红,低声吐槽道:
“说什么点到为止,故事倒是讲得齐全……”
身侧银发女子向来淡漠的脸上,禁不住露出丝丝暖意。
庞尊不着声色悄悄瞥她。
那场只存在于他心底的博弈,早已以他甘拜下风为终局。
相隔缈缈雨幕,仙人望着角落二人。拍拍掌下小仙的头,口中念念有词。
“种如是因,得如是果。”
“缘来命运,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