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汀大陆公元七千零一十七年,这一年注定是又一场浩劫的序幕。
创世纪太阳历八月十四日,天显异象,颠倒昼夜。三国一夕发兵,矛头直指北部;因德已故王储突然出现,风源再起姑侄夺位内乱;各路高手尽数出手,乱世腥风再度汹涌。
整座奥汀大陆十二位上位王爵,竟有半数出动。水源上任一度王爵、失踪长达四年之久的大陆不败神话吉尔伽美什,手执王者之仗、率领神隐家族的三度王爵漆拉;火源最为神秘的一度王爵篱梵,在四国中有着杀神之称的二度女爵重凰;地源叱咤了半世纪的前女王兼一度王爵伊唯安,用兵如神的亲王兼三度王爵爱德华;更有亚斯蓝冰帝艾欧斯,火源神秘王储,地源刚继位的新君格兰仕——
这些往日犹如神邸般俯瞰苍生的王者,大陆上最为尊贵最为神秘的一批人,在八月十四日,降临在北方寥廓而遥远的雪域上,兵临风源,全线压境。
这场动乱,以一种惊人的态势,迅速地席卷了整座奥汀大陆,也由此揭开了“血祭盛宴”和“诸神征伐”的序幕。四个国家没有一个能够独善其身,几乎所有魂术高手都被卷入这场浩劫之中,混战征讨,陨落殆尽,就连奥汀大陆都近乎被彻底毁灭。然而,后来种种的血腥变故、惨烈战局、失控的态势、无法逆转的后果,是所有统治阶级都无法预料到的。
因为那一天的天象,历史上将这场动乱,称作——“白昼日暮”。
然而,后世不会有人知道,这场几乎就将大陆葬送的浩劫的开始,导火索仅仅只是一个水源末位王爵的被捕。
历史上最后死于自己亲侄子之手的风后西鲁芙,被送上绞刑架之前,也绝对想不到,仅仅一念之差,仅仅只是因为劫持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度王爵,竟然生生葬送了自己的王位,甚至差点引领整个帝国走向灭亡。
至于这一切的开始,那位史书中“重伤被俘风源,趁乱逃出归国”的水源末位王爵,从来没有一人将他和那一日昼夜颠倒的异象及那场动乱联系起来。
史书上没有记载那位七度王爵的名字。
后世只知道历史上有一名排行末位的王爵,后来成就了至高无上的神位。
而那个光耀了千古的名字,称为银尘。
————————————————————奥汀史书
此时那位一手主导了这场动乱的水源末位王爵,正好整以暇地坐在瑟尔芬多郡城附近最大那家地下赌场的专间里,手中是一盅本为皇家贡品的顶级风息翡翠,早春嫩柳般润泽的碧色悠然流转在清凌剔透的冷玉中,仿佛冰湖之下碧水浅浅。
他的面前立着一个长相干练的中年男子,正恭敬地垂了眼睑为桌上的凝脂玉壶续上温水。
“不知座上有何命令?”中年男子躬身问道,“坐上五年前住过的房间属下一直命人洒扫,座上可要属下去布置下?”
银尘不必。我要立刻启程,在绕开瑟尔芬多郡城并且不惊动驻扎军营的前提下,你明白么?
银尘放下茶盏,纤长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腰间银白的长剑。
他的姿态再优雅而从容不过,中年人却在他抚剑的一瞬仿佛听见河山寂灭的长鸣,带着多日来潜藏的杀气。
中年男子不由得看了眼那柄银剑。
他知道那应该是一件魂器,但是魂器通常都蕴在身体内,这般早早的取出来,难道是早已预料到会有一场恶战,所以才提防着明枪暗箭?
被自己的猜测惊了一惊,中年男子赶忙敛去面上探究之意,不敢去猜这位五年前神秘降临、买下整座赌场的青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因为他有一种预感,假如他知道了他绝对会后悔自己生了一张说话的嘴。
“这里有处密道,可以直抵帝国边境。”中年男子弯了弯身,“座上请跟我来。”
银尘微微颔首,右手按着腰上银剑,从舒适华贵的座椅上起身,纯白的长袍流泻了一地的霜雪,衬得他的身姿俊秀颀长犹如松竹。
中年男子在前面小心地引路。狭长的密道里,两旁照明用的月光石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银尘俊美的面容大半隐在银质的面具下,只露出幼嫩细滑的小巧下颔。他的长发没有扎起,散在肩上,如同逶迤的水,融在身后长长的不见尽头的黑暗中。
要问大陆上什么地方统治者鞭长莫及,莫过于地下赌场、黑市、暗部这种混乱肮脏的场所。
于是银尘跟着那家地下赌场的负责人十分顺利地来到了风水交界处的约瑟芬塔城郊外。
从这里到亚斯蓝帝国的边陲城镇,不过百里不到,而一旦出了约瑟芬塔城,风源人的势力再大,也管不了一个亚斯蓝王爵的去往。
银尘有劳总管。
银尘望着远方看不见尽头的雪域,淡漠道谢。
他并没有回头,一袭白衣在风中翩然如零落了一季的霜雪。身后的总管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那按在剑上的手和优雅精致却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的指节。
“是,属下告退,愿座上此去顺风。”总管行了一礼,退回到密道的入口。
银尘的手一直握着银白的剑柄,感受着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密道里,一点一点抽出寒光湛然的剑。
银尘不出来么?
数万道风索构成的巨网迎面扑来,空气中流动的每一丝每一毫游气似乎都成了巨网中密布的网眼,气势逼人,怒火滔天,却不知为什么,唯独感受不到杀机。
银尘若我是你的话。
银尘如月的眼眸中是一片纯净到令人不忍亵渎的冰寒,完全显露的银白剑身辉映得他宛如玉雕的神像。
银尘我出手便会用风刃。
回应他的是瞬息的寂静。
银白的长剑发出足以撼动天地的铮鸣,金色的魂力流光从玉白的肌肤倏然流淌到月光淬炼般的剑身上,在凛凛剑锋上燃起一个璀璨得无法逼视的太阳。
轰然一声,小小的太阳焚裂成漫天碎金,五柄金色长枪如同神祇降怒,凭空出现在浩茫的原野上,连转成了一个五芒星的图腾;中间第六柄长枪笔直耸立着,犹如传说中上古诸神的承天纪功柱;而第七柄长枪正握在一身白衣恍如天人的青年手中,寒光凛冽,枪尖喋血。
巨网几乎是触到枪阵的一瞬,便如同丝帛般脆裂开来。
“你很聪明。”一身黑衣、眉目疏朗的英俊青年从天际凌风降落,“在所有人都以为你会经瑟尔芬多郡城直奔约瑟芬塔城回到水源时,你故意滞留在帝都;等到陛下和那二度王爵赶往前线应战,你才绕路风津道,与大军错开。很好的计谋,不是么?”
呼啸的魂力在两人之间短兵相接,银尘透过飓风的罅隙直视着伊赫洛斯深不见底的眼眸,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彼此而已。”
“你在因德也有势力。”没有疑问,而是肯定。
“是有如何?”依旧冷漠到令人想要摧毁的简短回答。
两人谁都没有停手,对话在浩荡的风啸中支离成碎裂诗篇。
伊赫洛斯……我想知道……谁为你解除的神风织索?
银尘优美的唇角勾起一个莫名的弧度,惊心的美,犹如冰封的悬崖上冷傲绽放的覆雪蔷薇。
银尘……能够自由出入皇宫却不被人察觉,能够轻易解开一度使徒的神风织索,还能够在体内构成魂力轮回而不必吸收外界魂力的……难道不是只有你们风源的一度王爵么?
虽然不是他,不过想着误导他一下也不错,他并没有说实话。
伊赫洛斯的动作有瞬间的凝滞。他在恐惧,不是害怕那位黄金瞳孔拥有者那恐怖的实力,而是像小孩子担心自己心爱玩具被抢走一般,担心无法独占自己的心头最爱。因为他猛然间想起,自己的王爵,那位对任何事物都吝于多看一眼的风源最强者,在当年看到亚斯蓝爵位变动的最新消息时,在新任七度王爵后面跟着的那个名字上,久久没有移动的目光……
银尘立刻抓住时机发动湮灭,强大的魂力光芒自他周身冲天而起。
伊赫洛斯回过神来,迅速结束了吟唱的咒语。
神风织索再一次向银尘扑去,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他本该用黄金骑乘枪阵迎击,在他原来的计划里,也确实应当如此。但在看到神风织索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本该抬起的手突兀地顿在了半空。
仿佛久远的被遗忘的记忆突然涌现,又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微抿的水色薄唇不受控制地轻启,一模一样的咒语如珠玑般落入凉薄的空气,带着亘古流传的神秘的韵律…
风定,纷扬的雪子如同倦鸟,徘徊着慢慢归于大地。仿佛云开雾散,魂力剧烈碰撞扬起的风暴也沉寂下来,露出漩涡中央两个一坐一立的身影。
年轻而尊贵的地之使徒再没了之前的漠然。他狼狈地跌倒在一地的雪尘里,俊美却冷漠如神像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惊讶,不甘,又潜藏着一种既知命运却无力改变的彷徨。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一点也不强大,甚至弱小到一辈子只想争取一样也争取不到。
原来他,或者说他们,所有那些自以为强大、自以为有资格参与这场争夺的所谓天之骄子,其实都是上苍的遗民。
伊赫洛斯为什么…你会‘神风织索’?
伊赫洛斯抬眸死死盯着那双飞雪含辰的眼眸,尽管他心里隐隐已有了答案。
银尘静静地站在风雪中,流墨的长发沾上了一层晶莹的雪花,像白色的雪莲花瓣与黑色的绸缎在风中缱绻纷扬。他的脸色因魂力透支而苍白如雪,像是将要化在漫天的雪色之中。他纤长细密的睫羽颤了颤,眸色不明地看着自己微张的手心。
那里还残留着几缕蛛丝状的金色魂力。
银尘我……
银尘略带茫然地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当然无需向自己的敌人解释。
何况他连自己都解释不了。
一个水源的王爵为什么会拥有风源的天赋?还是风源一度使徒的神风织索?
他又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怪物?
银尘想起刚才脑海中飞掠过的场景碎片,那惊人的熟悉,让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距离,千丝万缕却又格格不入。
血色的业火,凶兽的怒吼,漫天的魂力流光交织成末世的神界……天柱倾颓,火焰肆虐,拥有着与几位白银祭司同样完美容颜的神祇,从炼狱的深处暴起,挣脱开背后黑色森然的巨大十字架,联手组成一个神秘而古老的阵法,将全世界推入血海深渊。
他们的脸上,是悲悯的微笑。
最后,尽数化成惊怒与恐惧。
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放入了一个人左手的手心——赤金与银白的纹路蜿蜒如河,太阳与月亮在十指相扣间漏出微光,陷入漫长黑夜的世界在垂死后又挣扎着苏醒。
混沌之中,他听见一个熟悉而低沉的男音在自己耳畔温柔地响起:“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然后是他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散去:“这是我们的原罪,我会去赎。”
“我陪你。”
于是日月在倾塌的山河背后升起。永夜覆灭,然后是纯白的无垠。
记忆如潮,汹涌而来,一瞬间像是要将他没顶。额前犄角燃着金色火焰的白马那悲恸欲绝的嘶鸣仿佛还在耳畔回荡,连此时此地、亘古悠远的风声都带上了惨烈的味道。
脑海中滔天的黑色洪水与眼前辽阔的白色雪原,极昼与永夜,漆黑的蝠翅与银白的羽翼……极致的黑与极致的白交替闪现,对比鲜明得像是要将意识也劈成两半。
银尘头疼欲裂。
他抿紧了薄唇,转身便走。
伊赫洛斯银尘……
最后一声低沉的呼唤雪霰一般,散在风中。
亚斯蓝与因德的交界处,名曰风津道。
这是一座峡谷,两旁峭壁林立,犹如沉默的石像,持戟守护着通往未知之地的大门。自北而来的风挟着雪子,取道南下,常年穿行在这座巨大的峡谷中,和着峭壁的无言吟唱亘古的歌,像是神庙之中祭司长年不断的祷告。
而这里还是风源一度王爵的领地。
进入风津道后,银尘就没有再御风,而是一步一步,踏雪前行。长靴上银白色的流苏逶迤在同样纯白的积雪上,却仿佛在业火池畔一步一开了傲世的红莲。他走得很慢,直到远远的,天地相接处一抹白色的身影,在弥漫的雪雾里渐渐清晰。
少年依旧是一身飞雪织就的长袍,头顶的钻石皇冠在清浅的日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他等候在地平线的尽头,唇角含着柔软宛如花朵的笑意,深海般幽蓝的眼却搁浅着月光般的忧郁与多情。他孤独得就像,来自遥远星辰的神祇。
而在此时此地,这位永远年轻的神,满含期待而忐忑地伸出了手。
银尘风源一度王爵,铂伊司。
银尘站定在距离他两步远的位置,没有回应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风雪漫散,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座彼岸。
因德帝国至尊至贵的王爵,目不错睫地凝视着那张与千年前别无二致的容颜,慢慢地,慢慢地蜷起了修长白皙的手指。
一片剔透的雪花,融化在他收回的手心中。
铂伊斯你还记得曾经答应过,要帮我完成一个夙愿么?
少年直直地注视着那双覆雪的瞳仁,像是从里面看到了曾经看到的那片流云的天。
他一直都记得,那双眼睛,似乎从来都覆着美丽却冰冷的霜雪,唯独对着一人,才会化作秋水潋滟。只可惜,那个人从来不是自己。
银尘什么夙愿?
银尘问,银白的瞳仁波澜不兴。
少年微笑,眼神温柔得像是南方飘起的烟雨。
铂伊斯请你闭上眼睛。
银尘握着剑柄的纤长手指微微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做,只依言闭了眼——他很清楚,就算是全盛时期的自己,对上面前这个黄金瞳孔的拥有者,也绝无胜算。何况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地想要相信面前的这个人。
眼睛闭着,但是魂力感知却没法关闭,可银尘居然丝毫察觉不了少年的靠近。他只感觉到一阵轻柔的风将自己包裹了起来,下一刻,眼睑上就传来柔软而湿润的触感,带着雪化后清冽的气息。
他错愕地想要睁眼,意识却瞬间陷入了一片混沌。
铂伊司抱起软倒下去的青年,像是捧起一簇易碎的雪,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青年乖顺地闭着眼,新月如钩的长眉敛去了锋利,凤翎一般华美的睫羽也终于放下倨傲。高挺如玉的鼻梁,粉白含樱的唇瓣,衬得欺霜傲雪的容颜不见了棱角,只剩下另众生惊叹的优美清隽。
少年定定地看了良久,一寸一寸,像是要将这张沉睡时的面容刻进骨中、揉进血里。
直到身后传来帝王低沉却暗含怒意的声音。
金钟仁铂伊司,你看够了吗?
铂伊斯照顾好他。
他轻搂着银尘腰身的手颤了颤,终究还是伸了出去,将怀中沉睡的青年交给另一个人。
金钟仁自然。
本应远在西南边界的金钟仁孤身一人站在风津道的出口处,动作轻柔地从风源一度王爵的手中接过青年,随即用滚银的白狐斗篷将青年小心地裹了起来。金黄色的魂力游荡在沉睡的人周身,将周遭的风雪完全隔绝。
#金钟仁你将他的风源天赋解开了?
铂伊斯(漠然颔首)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那几个怪物也是时候归还了。
金钟仁英俊至极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冷淡的嘲讽。他最后瞥了一眼这位大陆上最神秘也最恐怖的王爵,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金钟仁你们风源也是时候归还了。
铂伊斯(微笑)可惜还也不是还给水源。
本就不该有人觊觎。也就无所谓占有。这一点,他一千年前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西南边境,战斗的号角划破了长空——白日的黑夜里,金黄色的魂力在空中激荡,犹如流星飞坠。
在这场三国剿杀一国的战争里,有人活着下了战场,而更多的人是在死去。
可惜无论是侥幸的苟活,还是惨烈的死亡,都逃不开最后那个命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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