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相府的嫡女,也是历史上第一位惨死在异国他乡的太子侧妃。
那天雪下的很大,将天地冻结在时间的信灯里。我和女儿窈窈被境外的叛军绑在刑台,他们专门为我打造了一副铁刑具,将我的四肢用铁锥牢牢的扎在上面。
我的全身被寒风冻得僵硬,再重的刑罚,于我而言早已无用,痛觉在病态的雪天中消逝。
可是我的女儿窈窈才四岁,她眼中的世界不过是街巷的糖人,城西的鼓楼……她身子不好,是娘胎里落下的毛病,只有她的那双眼睛为她讲述这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
我是看着她死的,在枯败的稻草堆了,他们筑起了高高的草墙,挖走了窈窈的双眼,细碎的雪花轻抚在她的双眼上,雪白里杂着些耀眼的红色。
我想不通,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开口询问他们,领军告诉我说「她的眼睛太漂亮了,和他的父亲一样。」
我明白了。
他们远坐在高坡上,喝着温酒,俯瞰脚下发生的一切,似是和他们无关。
「窈窈,下辈子,别再投错了家!」
看着烈火焚烧着她的身躯,我仅能做的,只有用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和我那不堪的信仰,为她祈福,重新找个好人家。
雪落了整整三月,北荒从未有过如此异象。在冬雪的第三天,我就长眠在盛阳之下,临死前,竟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我成为了鬼魂,整日在雪堆里来回踱步。我本想随阴差回去,好了断这一生的情缘,他却皱着眉头和我说
「小阿姊,你走不了,你还有执念未散」阴差一脸无奈的看向我。
执念?成为鬼魂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窈窈,她应是先我一步去了轮回吧。若说还有牵挂的,就是我的夫君,当朝的太子了,那怕是怨念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阿姊,你好好的在这里待上两三天,兴许,就能找到你放不下的执念了呢?」阴差好像听的见我心中的想法,朝我摊了摊手。
「我先去处理其它的,过段时间再来找你。你可要小心了,孤魂头七日最为旺盛,若是过了七日,随着天地的转换,若你不能放弃执念亦或是无人为你下葬,你就会慢慢地消失在星云中,无法投胎亦无法转世。」说完,阴差一溜烟的就跑了,仅留我一人在原地发愣。
我还在坚持什么?我不清楚,也许是不甘,也许是愤恨,也许是遗憾,又或者是放不下我被蹉跎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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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仍然在下,越发的迅疾。我随意的找了个枯树干坐着,看着我的尸身腐败,鲜血被冻在铁架上,慢慢地,我的双脚被积雪淹没,然后是大腿,腹部……
第一,第二,第三……随着七天的时间过去,我清楚的感觉到,身体在慢慢地消散,阴差大哥倒是回来看过我几次。
「小阿姊,再没人来,你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也许吧,这六月飞雪,谁愿意来呢?」我朝着南边望去,阳光刺痛了我干涩的眼睛,那是皇城,生我,养我的地方。
「小阿姊,为什么你一个闺阁姑娘,会到这种极凶之地来?」少年稚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很诧异,抬头看向他。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腼腆的笑着:
「阴差不一定都是老头啊!」
看着他窘迫的模样,我笑出了声,原来阴差也会害羞啊。
「你还没回答我呢,小阿姊。你看起来和我生前一样大。你像朵美丽的花儿,这个年纪本就该在骄阳中绽放……」他紧挨着我坐下
「停停停……」我赶忙打住了他,已经有好些年没人这么夸过我了,再夸下去也是会脸红的。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天空很久很久。他见我不想说,也没有恼怒,也不再问我,而是陪我一起看向空中。直到太阳落山,皎月升起。我在收回了视线,我看向他:
「你真的想听吗?」
听到我的声音,他一下子从树干上蹦起来,像屁股被针扎一样。他居然睡着了!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生起,我赌气的跳下去,把他甩在后面,不论他在后面如何喊:
「小阿姊,小阿姊,你别生气嘛,小阿姊……」他疾步追上了我,停在我前方的石块上,喘着粗气。
「你讲嘛小阿姊,我不睡就是了嘛」
我不肯理他,偏过头去。
「那作为交换,我也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好不好?」
也是因为我与他的心性相仿,又或是因为他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让我找到了一丝慰藉,我也不再同他置气。
我们就在前面的石头坐下了,展开双臂,一股脑的躺了下去,他被我吓了一跳,赶忙说到
「你虎啊,这么磕再聪明的人都磕成傻子了!」
「我是死人……」
「……」
「从前在皇宫里的时候,被条条框框的礼仪束缚着,没想到,如今也能自由自在躺着」
「你看那边」我把手指向了南方,他也顺着我的手望过去。
「那里,是一个皇城,我出生的地方。」
他坐在旁边,静静地听我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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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是丞相府的次嫡女,叫李茹。父亲是权倾朝野的丞相,母亲是将军府的大小姐,他们年少时便已定亲,两人青梅竹马,哪怕是婚后多年,仍然像新婚夫妇一样恩爱如初,是城中的一段佳话。我还有位姐姐,叫李明月,她真的很好看,像在明媚的春风中,含娇而绽的粉花。
我的姐姐是天之骄女,精通书画,善骑射,她笑起来明艳动人,活泼大方,和她的名字一样,是所有人心中的明月,也包括我。她对我很好,比我的父母都上心我,会关心我的情绪,会为我下厨,会哄着我喝药……
她的好庇护了我,同时也伤害着我。我是李茹,她的亲妹妹,注定了我一生都要在她的阴影之下生活。
我是姐姐的另一个极端,没有出众的样貌,也没有出色的才艺,论骑射,我没有姐姐勇敢,论绣活,我没有姐姐灵巧,论书画,我同样也没有姐姐精湛。我曾试着努力改变这一切,然而实践证明,我不过是一个边缘的陪跑人。
约在四五岁时,我们被接入宫中和皇子公主们一起生活,寄养在慧太妃的名下。
太妃是个极好的人,待我如亲孙女般,教我礼仪,习字……在短暂的寒天里,她是我久违的温暖,是我敬重的长辈。
可是好景不长,大雪没有征兆的下了起来,下的又快又急,太妃受了严重的风寒,不久就离世了,她走前紧紧的抓着我的手
「茹娘,走,走,离开皇宫……」
她的眼中满是泪水与怨恨,仿佛想起了年轻时不好的回忆。
太妃走的那日,我趴在她的床榻前放声痛哭,姐姐紧紧的把我揽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她也埋在我的肩头小心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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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太妃离世之后,宫中的关系日趋紧张起来,不仅是皇子之前的夺位,也是各宫嫔妃的间的明争暗斗。
而我和姐姐,身为丞相的嫡女,一时间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但同时也将我们卷入了是非之争。
如今的圣上,最厌恶的就是手足相残,况且,父亲的手里的权利,是福也是祸。若是求娶了我长姐,那么他们面对的就不仅是兄弟间的暗斗,更多的会是帝王之怒。相较之下,我,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昨日是三皇子与四皇子的母妃请我一叙,今日是皇后娘娘与我谈心,后日是宸妃淑妃与我一见如故,她们不再隐藏自己的野心,眼中明晃晃的算计着我有多少筹码。
我没有答应,也不敢答应,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姐姐已经修书给了父亲,只能静静地等待安排。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父亲的回信尚未到,圣旨先一步送到了慈宁宫,把我赐婚给了太子萧煜做侧妃。
送圣职的太监走后,姐姐在我面前来回踱步。
「茹娘,这婚你不能嫁!」她半蹲在我的身旁,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都是汗,很凉。
「阿姐,其实我……」我咽了咽口水,从震惊中缓过来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朝姐姐开口。
「我……我心仪太子殿下」我偏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有羞愧,也有欣喜。
「你……」姐姐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茹娘,你真的……」
那时的我,急匆匆的打断了她,我不肯再听她劝我的话,私心里觉得她不想我过得好,却不曾想过,是我被眼前的甜头冲昏了脑。
最后,是我和姐姐不欢而散。
走之前,她用一种我不曾见过的眼神看着我,幽深的眼眸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
「李茹,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匆匆走了出去,再没回头看我一眼。
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一件重要的东西。
——
5.我不顾劝阻,执意嫁给了萧煜,想来,最后有这样的结局,又怪得了谁呢?
成婚的日子也定下了,就在八月十三。父母坐在高位上,不停地叹息
「茹娘,他并非良人啊!」母亲神色忧愁,一夜间多了不少白头发,我跪在下方,低着头,一言不发,父亲气的把茶杯砸向我,鲜血混着茶水流过我的脸颊,苦涩萦绕在我的心头……
「李茹,你不蠢,你很聪明,你当真看不出,萧煜什么心思吗?」
「父亲,我知道,一切后果我会承担!」我怕了,心底的不安渐渐升了上来。萧煜对我是有情谊的,我不断的安慰自己。
最后,父亲母亲拗不过我,倒底也是答应了我。新婚那天的月亮很圆,我惴惴不安的坐在床榻上,等着萧煜。
吱哑一声,木门缓缓的打开,萧煜缓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形是有些摇晃的,看起来倒是喝了不少酒。
我坐在床边,紧张的攥着衣裙,脑海中一遍遍的浮现着他挑起我盖头的样子,心底的欣喜止不住。
等了许久,却只见他坐在了旁的椅子上,久久不动,心中不好的预感慢慢萌芽,我强压下不安,努力平复着这杂乱的心绪。
「殿……」我还没说出口的话被萧煜打断
「李茹,你在期待什么呢?」
我惊住,红色的盖头被他扯落,掉在他的脚边。
我望向他,昔日里他的温润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戏谑与鄙夷,他的眼神刺痛着我,那些不堪的心思仿佛被戳的鲜血淋漓。
他踩着我拖地的红裙,缓步靠近我,指腹细细摩挲着我的口脂。
他的手修长白嫩,覆在我的唇瓣上,很暖。我的心却如坠冰窖。
「没人告诉你吗?你连你阿姐的一缕头发都比不上」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耳旁,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一遍又一遍的放大在我的眼前。
是的,他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姐姐萧明月,从前是,现在也是,待人温润如玉不过是他一贯的面具,送我珍贵的玩意,也不过是为了转移对各家小姐们对姐姐的嫉妒,把我推到封口浪尖。
从来只是我一厢情愿,是我在自欺欺人!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手背上,我抑制不住的哭起来,无尽的悲伤随着鲜红的血液流满全身。
「摆清你的身份,做好你该做的,别忘了,你是借谁着才做的侧妃!」
说完,他不再理会我,自顾自的吻上我,一件件的脱去我的婚服,与我温存。情到深处时,在我耳边一遍遍的喊着「明月,明月」
第二天醒来时,身旁的喜被早已没了温度,身体传来的痛感时时刻刻的提醒我,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倒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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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把我安排在了离正殿最远的地方,平时不让我踏出门楼半步。但吃穿用度到底没有亏待我。
我常常在院内走动,听着过往的下人谈论,与我成婚不过一月,他又纳了许多美妾。她从不让那些侍妾与我见面,更别说交谈了。
萧煜派了四个婢女给我,守着外院。明面上是保护我,暗地里其实是监督我的眼线,逼着我喝药。
他几乎夜夜都会宿在我这里,一遍又一遍的唤着明月,好像这样就能解他的相思之苦。
世事无常,我还是怀孕了。他让我留下来,并告诉我,如果这腹中的胎儿没了,他让我的贴身侍女小莲同他陪葬。
我快被气疯了,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抓起茶杯朝他砸过去,他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来人,小莲照顾不周,冲撞了主子,带下去关起来」
「萧煜!你疯了,你就是个疯子!」我开始口不择言,昔日的爱意早在流言蜚语中湮灭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找的那些美妾,不是眼睛像姐姐就是身形像姐姐。你就做的春秋大梦吧,阿姐绝不会嫁给像这样肮脏的人!」
萧煜的神色冷了下来,大手掐住我的脖子,慢慢收紧,怒极反笑
「侧妃慎言,看在你怀孕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你今天的失言!以后最后不要让我在听到这种话,否则我有千万种方法让你后悔……」
他的手逐渐收紧,对死亡的恐惧感蔓延上心头。好在最后,他松开了我,把我甩在床边,冷哼一声,走了出去。桌上的绣品洒落一地。
望着窗外的盛开的桃花,掉落的花瓣被碾压,,慢慢地,和土地融为一体。
生活日日不如意,看着铜镜前了无生气的面孔,心底越发的烦躁,身体也越发的不好,我很憔悴,萧煜为我请了太医来看,太医说我这是心病。
但最后即使是我再细心的注意身体了,我还是早产了,生下了女儿窈窈。
生下窈窈后,我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受不得寒,见不得烈日。那时,他日日守着我,四处寻找找名贵药材吊着我一口气,我不解明明如此的厌恶我,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问过,他说「你还有用。」
我对睡眠的需求越来越大,再到后来,我几乎一天都在沉睡,听不见也看不见,没办法,窈窈也只能交给奶娘照顾。
我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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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后来呢?」那位阴差大哥也和我一样躺下,看着我。
不知何时,泪水悄悄的从我眼角滑落,毫无征兆。
「鬼,也是会哭的吗?」我自顾自的说着。
「再后来,萧煜越发的忙碌,很少来我的院子中了,他把我关在院子里,一步也不准出去。我和窈窈,倒是也平安的过了四年。厄运来的那晚,我与窈窈正吃着汤圆,三皇子和四皇子皇子按耐不住起兵谋反,他们勾结外敌,带着夷蛮的军队,杀了进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子府。彼时的萧煜不知人影,我和窈窈就被他们掠到了这里,再后来我们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心口像凌迟一般,我再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悲伤。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我,一下一下轻轻地,是我不曾感受的温柔
「好了,小阿姊,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