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失忆症是从遗忘悲伤开始的。”
01
我像往常一样在傍晚六时出门闲逛着。
咦?为什么我会说是往常?我曾经来过吗?
我的记忆逐渐跟不上思绪,一连串的发问与联想让我感觉周围的一切又开始分崩离析,一切都在重组,然后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我的脑子里像是住了只专门吃记忆的松鼠,一天咬去一点,留下愈来愈多的空白。
倒也不疼,只是酥酥麻麻又止不住地泛酸,半点使不上力。
但是这种感觉很轻松。
虽然会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的空白人。
但也彻底失去了纠结与顾虑,塑成一个新的自我。
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
——我的记忆在重塑。
这样的想法是现在五月二十日傍晚六时四十三分聪明的我发现的,我不知道再过一小时,我的大脑是否还能装下这些。
于是我将他们通通都记了下来。
还很自得地想,耶,我真聪明,加十分。
我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发现今天我好像有些飘飘然了,就像记忆里曾经也有这么一道藏匿着无尽欢喜的声音在我耳旁轻轻地诉说。
02
为了防止第二天的我会持续遗忘,我已经开始习惯性地记录日记了。
今天是六月二十一日的湿漉漉的夏至。
我颇为郑重地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的一段话,听着外面细碎的雨声,突然就无法再继续下笔了。
好想去看雨。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里滋生,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我在瓢泼淹没一切的雨里沉溺。
我想我过去一定很喜欢雨天。
不然为何只是看见这雨落的蓝就心生欢喜。我在脑海里肆意地想着,雨水是眼睛的流泪。
积水像上涨的海,我的影子落在水里,碎得一块又一块。
我没抬头,有些困惑地盯着那些支离的光影看。
它们好像生来就为了这场无法圆满,我想了半天没有结果,倒是浑身上下湿得彻底,极落魄极难堪的模样。
我半闭着眼仰起头,假装自己在被全世界拥抱。
“林念,雨下得好生的大,你为什么不撑伞呀?”
忽地,我的耳畔响起了一道轻轻柔柔的嗓音。
像是水里荡开的月亮,明亮又轻快。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就自然地侧过身。
我的眼蒙蒙笼着雨水,只影影绰绰看到她柔软的下半张脸。
她望见我看她,便笑嘻嘻地把我拽到她的伞底,低头看我。
我这才发现她的眉眼是柔软的,像三月东风抚摸过的花瓣,缱绻着春日温和的目光,在波光盈盈的水汽重,摇摇晃晃藏着热爱日子的花。
不,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有着狭长的眼眸,像力道极重的一捺,眼底有月亮的影子,失焦般糊作一块。
她应该是没有光的月亮,同我一块。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
03
后来,莫名巧妙地,她就和我去了我家。
而我,下意识地选择去忘记她为什么能在初见就说出我的名字。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衣着昂贵的女孩会一脸委屈巴巴地说自己无家可回,只能去流浪,除非我这个善良的人愿意施以援手。
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
“我有失忆症,每天都会断断续续地遗忘。”
我木然似的向她陈诉,看似毫不在意,但只有我知道,我的心跳的是多么地厉害,好像再受那么一点点的刺激,就会从我的胸膛逃脱。
“啊,原来真的是这样嘛。”
她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就蹦蹦跳跳地走到我的前面,笑着回头,“那么请问林念女士,我能有幸和你一起睡吗?”
“对了,我叫江姜。”
我感谢她没有揭穿我的窘迫,毕竟以我贫穷的资金我也只购买的起拥有一张卧室的房子。
“当然,我的荣幸。”我笑着回答。
04
我是很少做梦的。
但是昨晚我罕见的做了个梦。
城市灯火被浸在暗蓝色的咸湿海风里,暮色摇曳了少女满身烟波蓝。
她的身后跟着另一个女孩子,掌心握着沉淀着同种色彩的海盐冰激凌,冰激凌尖被风吹得松垮,斜斜靠在一边。
显然,她全然不在意手里的冰激凌了,只是执拗地看着前面那个少女。
忽地,前方那个少女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后方那个鬼鬼祟祟的人。
她的脸上丝毫没有被跟踪的不悦,反而眉眼弯弯,挂着清浅的笑意。
“过来吧,一起等黄昏。”
身体被她的话语牵动,少女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急切往前,却不小心踩空一小截石板砖,摔了下去。
夏日的石板砖尚有午日烈阳的温存,以至乎少女白皙的小腿也被烫出浅浅地红印。
但她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往前看。
不远处那个少女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身后的影子都在笑。
然后赶忙过去拉起她。
她的掌心很温热。
少女红了脸,轻轻咳了声,“谢谢学姐。”
我恍然惊醒,是我的声音。
我像是一只孤魂飘荡在人间,眼前是我过去的回忆,我只觉着,心中闷闷的,像是堵塞了很多情感。
而我能做的,只是让情感继续在我的胸腔里小心而肆意地沸腾。
然后我就和那个女孩一起去了一个荒废了的小楼。
她说,她在等一场黄昏。
所以,我就缄默着陪着她等。
我们等了很久很久,都没等到一场黄昏。
女孩却不甚失落,不在意地扬起清浅的笑意,却没有了在学校的距离感。
她说,“没关系,其实我早就想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轻易被拥有。”
说罢,她就起身,对我招了招手,“小念,我带你骑车。”
再一转眼,就是少女按着叮啷作响的自行车铃破开水雾,蓝白校服被风鼓起,衣角轻微擦过砖墙的画面。
路上总是有很多的崎岖不平,我就被颠起来了一下又一下。
少女伏下身子骑着自行车转过巷口。衣角带起的风会打着转儿扫过开在街巷一边的摊贩,卷起报纸的边角,再与各色的水果会面。
我看着衣服的下摆因为风被吹起而露出那截白皙纤细的腰肢,一点一点地红了脸。
略带不安地将目光投向别处,带着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小欢喜。
“要下雨了。”正在骑着单车的少女突然道。
她轻轻地说,“没等来黄昏,等到了一场雨落。”
……
我缓缓地睁开了眼。
梦里的那一切是如此的真实。
以至于现在我都清楚的记得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除了那张脸。
正当我还要回想时,江姜快活的声音就传来,“小念,我们一会一起去散步,好不好嘛?”
“好啊。”我下意识如此回答,就像当初在梦里回答少女的自己,“我们去等一场黄昏吧。”去等那场她还没等到的黄昏。
江姜听到了,没有多想,只是望着我笑。
她笑起来好生得娇俏,眸子尤其好看,像是含了情,又簌簌地飘着雪。可那眉眼却锐利的很,轻易碾碎一切陈词滥句。
她不该这么笑。
她的话,应该眉眼再下垂些,应该淡淡的,好似一切都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在心里暗暗想。
05
头顶是很明朗的日光,缱绻铺展于街道蒸发的水汽里。蝉鸣声随着日光起起伏伏,涨成一片燥热的海。
我和江姜互相倚靠着等待那场已经错过了一次的日落。
“你为什么会突然想来看黄昏?”
“你就当我手突然想来吧。”我沉默了会,问道,“那你呢?为什么会同意来?”
“因为你在,所以我来。”
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下来,我可以清晰听见远处有着玻璃盖板与罐身碰撞的清脆声响,然后是少年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尾音上扬如同收拢的蝉鸣。
好轻快的口哨声。
我想。
她跟我认识的所有女生都不同。
在她面前时,我们两人之间相处的气氛就多了一些暧昧,而且在逐渐夸大,让我总是胡思乱想。
这种暧昧最开始源于她看我的眼神,从探索到渴求,这其中的情感表达太热烈也太赤裸,我很多次都以狼狈的神态避开,直到避无可避。
“林念,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那永远注视着我的温柔的执拗目光,那双小心翼翼触碰我的手和她试探着越靠越近的身体。
我在被灰尘与虚无的混合物隔绝的透明的墙后朝她轻扬了嘴角,“我们在一起吧。”
在逐渐寂静下来的夏日里,我听见了她混在37.2°C的风里渐进的心跳。
我们靠得很近,几乎紧贴着胸膛,噗通的心跳被远处扬长的汽笛淹没,热烈得局促。
她在滚烫且暧昧的呼吸中,亲了我。
黄昏等到了。
06
我们开始做一些浪漫的事。
她给我梳头发,绾起松散的髻,我为她画眉,然后低头吻吻她,她在我生日的时候为我跳舞,我在她生日的时候陪她看海。
但我知道,我们做的只是追随着过去的影子。
——那些我在梦里梦了一次又一次的画面。
每一次都是对灵魂的一场冲击。
我永远也无法看清她的脸,总是朦朦胧胧地笼罩着一层纱,却给我一种羁绊感。
十七岁的那个初秋,她说她想看我一眼。我就手忙脚乱地拿着手机跑到阳台上,和在隔壁寝室的靠在阳台上的她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的打着。我们隔着墙倚靠着,在黑漆漆的一片小心地藏着爱恋。
自那个梦以后我就知道,我只能也只会继续地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她。
我没办法再爱人了。
我的心很小,装下一个她刚刚好。
07
我和江姜总是隔着墙用手机打字讲话。
她没有问为什么。
只是乖乖地按照我的安排。
小生姜:小念小念,我姐姐回来了。
LN:你还有姐姐啊,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小生姜:呜呜呜说起来我姐姐才从戒同所回来,怎么办怎么办,要是爸妈知道咱的事,我不会也要去戒同所的吧。
小生姜:听说戒同所还有电击什么的,超可怕的就是说呜呜呜呜呜。
LN:不会。
你不会去的,本就是一场赌约。
如果没猜错的话,后天就可以结束这场荒谬的事情了。
每一次亲密的举动都让我感受到一种背德感,让我在梦里遇见少女时心生胆怯与退缩。
我打下这两个字,就再也不想回复过对面发来的一大串的文字了。
有风透过纱窗钻进我的衣服里,我只觉得冷得厉害。
我不知道为什么江姜可以将一个一头热血的恋爱脑少女演的如此精妙,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听到有关于她姐姐的信息时,心里滋生出的微妙的欢喜。
想了想,我对江姜的微信发了句话——
LN:我很好奇你的姐姐是个怎样的人。
对面很快就回了。
小生姜:江笙她的话,因为从小到大成绩就好,当然爸妈就管的很严,要求也很高啦,对比起来让我感觉我就是个渣渣。反正反正她就是个小古板乖乖女啦,放心!就算她是我的姐姐!!我也会最爱你啦!!!
08
这几天做梦我都没有梦到她。
我有些惆怅地撑着头。
果然还是很好奇嘛,那个在我梦里翩翩然的少女,以及她和我之间暧昧亲密的氛围。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她应该有一双狭长的眼眸,盛着细碎暗淡的光,眼里藏着残月的影子。而她的瞳孔里住着飞鸟,飞鸟渴望天空。
她凝望着世界的目光是带着审视意味的注目,跨越流水与季节看向时间,平静又晃荡。
她有着一个轻描淡写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自我解剖,自我建构。她笑得清冷又坦荡,眼尾锋利而柔软。
明明可以记住那么多细枝末节,却始终无法回忆起她的全貌亦或是名字。
我开始痛恨起自己。
09
今天是和江姜在一起的倒数第二天。
她说,她想带着我去看看她的家人。
踌躇再三,我还是没有拒绝。
全当做最后一次的成全吧。
我们约好了在下午两点半见面,我向来喜欢提早准备提早入场,这已经成为铭刻在我灵魂的一个习惯了。
所以我在两点时就已经到了她说的那个地方。
为了以示礼貌,我早早地将手机关了机,因此错过了那条两点十一分发来的信息。
——小生姜:小念抱歉啊,我爸妈临时有个会议,今天可能没有时间了,要不我们约下次?你应该还没有到那吧。
我在这儿呆的着实有些无趣了。
在继续忍受燥热的天气和暂时庇荫中,我果断选择了庇荫。
我靠在树下,看着错落在地面上的光斑随着枝干倾斜。我伫在叶间滤过的绿意里,突然感觉好安静好安静。
也好难过。
就好像我曾经也靠在这里等着一个回不来的人。
这些日子发生的荒诞一切都在我脑海里重演。
江姜,江姜,江姜。
我发现我的生活只剩下她了。
正当我搜索着脑海里也匮乏也丰富的回忆时,一双温热的手突然抓住了我。
我来不及反抗,或者说,我的身体机能也没有试图去反抗。
就像,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总是有这么一双手握着我。
她说,她叫江笙。
她说,她在等黄昏。
她说,她等到了一场雨落。
她说,她喜欢我。
她说,小念,你等等我。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也知道这场轰轰烈烈的失忆症的缘故了。
我的失忆症是从遗忘悲伤开始的。
在我十七岁那一年,我有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如此勇敢,明明只是学校里一个被霸凌的垃圾却觊觎明月。
她演话剧里的公主,我就去演公主旁边的侍女。她喜欢喝牛奶,我就日复一日在她的抽屉里放一杯温热的牛奶。她喜欢星星,我就折了一大罐星星给她,每一个星星拆开都是一句我想说却难以开口的话。
我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我这个在墙角里招展的野花。
但别人知道了。
那些接踵而来的恶意来得更加声势浩大。
用烟头碾着裸露的皮肤,把胶水倒满要坐的椅子,桌子上永远是抹不去的粉笔灰,抽屉里只有蜘蛛和螳螂。
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
因为我是女孩所以我只能爱上男孩吗?因为我不该长着一副过于艳丽精明的模样吗?因为我没有爹娘也没有任何一个爱我的亲人吗?
真的是我的错吗?
“小念,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错的是他们。”
“错的是世界。”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我的错?”
少女回头对我说,她看着我苍白的脸色,眼神里摇摇晃晃的止不住的心疼,“因为愚昧。”
我知道在她看似顺从的面庞下,是骨子里挺拔的白杨,她擅长用指尖纵写灵魂的滚烫,在日子里种下第一千个黎明。
就像此刻,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愚昧。”
我想,我彻彻底底地爱上她了。
后来,我和江笙肆无忌惮地一起出现在学校的每一个地方,没有任何顾虑。
我们天真的以为,勇敢和义无反顾可以打破一切虚妄。
事实证明,恶意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江笙被举报同性恋去了戒同所。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盯着手机里她发来的那一条“小念,你等等我”的信息发愣。
直到他们故作姿态地给我发着信息。
“哎呀,江笙去了戒同所诶。”
“听说,戒同所还有电击,好可怕哦。”
“戒同所里还有鞭打,滴蜡呢。”
还有人故意问道,“江笙怎么会去戒同所呀?”
“当然是我们林念班花啦。轻轻松松就勾引了一个人,哎,也不知道江笙回来后会怎么样。”
“那为什么林念不去戒同所啊?”
“去戒同所也要有钱啊。你看林念那样子,像是拿的出这笔钱的人吗。”
……
眼前骤然发黑,脚骨一阵发软。
我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接住我的是江笙。
10
等我再次醒来时,我还是那个林念,那个承载着太多悲伤与错过的林念。
我等了三年的少女此刻就趴在我的床边。
柔软的。
像是很多年前说和我一起等黄昏的美好。
我不敢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不敢问她近况如何,更不敢贸然地叫醒她。
于是小心翼翼地拿起手机,发现微信被轰炸了似的,九十九加未读消息,还有十几个不同时段来自于同一个人打来的电话。
——江姜。
手机左上角的日期提醒着我今天是最后一天。
但看着信息里扑面而来的关心,我再一次踌躇了。
我很少能得到来自于别人的善意。
但是看了看身旁那个少女,我还是坚定了。
LN:江姜,分手吧。不要再继续地错误下去了。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告白只是来自于一场和朋友的豪赌。我的情感在你们面前不值一提,只是一个赌注。而我也很抱歉,利用了你。两清吧。
没有等她再回复,我就将江姜删得彻底,像是要把她从自己的世界彻底清空。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
也没有办法。
我最讨厌欺骗了。
而且,我只需要也只想要江笙。
想着,我在江笙露出的脸颊/克/制/的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的神明少女,来日方长。
窗外下了好久的雨,忽地停了。
11
我是生于残叶与腐烂土壤的玫瑰,以世俗的心血孕育,被欺凌与隐喻浇溉而放。
苦难是我的底色。
悲恸是我的生命。
唯一不幸的是,我忘了我的神明少女。
———来自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