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寂静的深夜黑得浓稠,月色下鬼影摇曳,白骨般腐朽的枯树枝干伸向天际,似乎是试图抓住月亮,又想要申诉,却无言地被黑暗吞噬。
许知婷急切地缩到黑暗里,空荡的街上没有人,但她躲进了角落,麻木地蹲在地上,像一滩冰冷的死水,慢慢慢慢地沉下去,四肢越来越重,水漫过口鼻,呼吸困难,头像是要炸开一般……
慢慢慢慢……
地沉下去……
许知婷猛的身子一震,急切地伸手,五指连着手腕止不住的颤抖,伸向天际……
然黑夜是无形的枷锁,套着她的手腕往下拽。
(二)
“你好呀,我叫姚萍珊,睡你对面,你呢?”一位个子挺高的长发女生展露着标准的符合礼仪的笑对着许知婷伸手。
许知婷扶了扶因铺床而有些松动的助听器,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和她相握,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尴尬的笑。
和姚萍珊比起来,难看许多。
姚萍珊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知婷似乎更紧张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收回手还是该做什么,只是收了笑,脸色慌张地看着姚萍珊。
姚萍珊下意识地收回自己的手,怪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许知婷像是怕尴尬似的,立即收回手,在自己桌面的纸上写下,——“不好意思,我不会说话,我叫许知婷。”
姚萍珊见到后脸上也有些窘态,“对不起,我不知道。”说完还怕伤害许知婷似的上前搂住她安慰道,“没事!以后你想说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说!”
许知婷在她触及到自己那一刻感觉到强烈地不适,按耐住内心疯狂想要逃离的想法,低下了头。
她在同情她,她知道。
她是一个聋哑人,她收获过无数来自陌生人的安慰和同情。
那些眼神,一个一个地,黑漆漆的,带着不忍和歉意,她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他们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同等位置过。
宿舍外是重叠的山,远处千只鸿雁飞跃山岭,穿梭在云与树之间的空域里。
许知婷心脏莫名地骤疼起来,推开姚萍珊,粗暴地摘下助听器,不声不响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然而她却听见——“去死吧。”
(三)
二模成绩出来了,许知婷没凑上去看,只是安静沉默地走向宿舍,洗澡,洗衣服,洗脸……
室友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伴随着笑声,和大喊大叫的炫耀声。
许知婷摘下助听器,缩进了床上。
她今年是第二年读高三,去年高考失利,连专科也没考上,爸妈陪着她哭了很久,最后让她重读高三。
但许知婷知道,她学不进去,无论如何也学不进去,这些枯燥繁琐又长篇大段的文字她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每一天的过程都像是一场拖累,她感知不到任何的快乐和满足,只有持续的疲惫和沉重。
许知婷时常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趣最没用的人,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和热情,生命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无尽的苦役。
她脆弱又无力,任何一点压力都能击碎她千疮百孔的心。
许知婷知道,不久后的高考她依然会和上次一样。
不,比上次还糟糕。
室友们的嘴一开一合,咧着嘴大笑,你来我往。
许知婷与她们的联系渐渐断裂,她不再能够理解他人的情感和行为,只能孤独地张望自己的内心。
熄灯了,宿舍里仍旧人影幢幢,此时的高中生正青春活力,熄灯后是不会立马就上床睡觉的。
许知婷睁着眼睛,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一秒……
两秒……
三秒……
许知婷听见夜半钟声响起,抬起手,颤抖不已,心脏骤疼,孤寂感和窒息感同时席卷而来,心跳猛地剧烈加速,重地好像就在耳边响,冷汗浸湿了被子,强烈的不安和烦闷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许知婷的手无力地垂下,像陷入了沼泽里,无数双手攀着她的身躯往下拽。
许知婷剧烈地深呼吸,试图从泥沼中爬出来。
一秒……
两秒……
三秒……
像是过了几个世纪,许知婷开始缓慢地思考。
她好像什么都做不好,她迷茫,无所适从,愧疚,无力,无助,恍惚……
夜很深了。
许知婷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发呆,发呆……
她不想掉眼泪,她想早点睡。
(四)
外面天气晴朗,漫长的梅雨季终于歇了歇脚,高考落下了帷幕。
许知婷眼神呆滞地望着家里的天花板,脸色木讷,像睁着眼的僵尸。
许知婷懒得动,太阳升起,是崭新的一天,但她只想哭,像处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里。
“知婷,起来吃饭了。”母亲在门口敲了敲许知婷的门。
许知婷依旧呆怔地望着天花板,内心却不知道想着什么。
身体困乏,躺在床上没有想动的欲望。
仿佛过了很久,许知婷起身了,茫然地望着房间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许知婷又想,她为什么要起来。
母亲又敲了敲门,见没响应直接推开了门,见发呆的许知婷,“知婷,吃早饭了。”
许知婷迟缓地点了点头。
饭桌上,许知婷强行把煎蛋往嘴里塞,其实身体没有任何胃口,味同嚼蜡。
“知婷啊,快出高考成绩了,这回有把握吗?我和你妈两个人最近晚上老是担心的睡不着,你能不能先给我们俩一个预防针?”父亲道。
许知婷呆呆地摇了摇头,眼神木讷地低着头。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努力一点呢?知婷啊,我们家你也看到了,以后是要靠你来撑起这个家的。”
母亲也说,“对啊,知婷,你能不能再努力一点,考上个大学,未来的生活也会好很多的啊……”
“你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又只有高中文凭,说不了话也没工厂要的呀……”
许知婷想摘下助听器,但抬起手都是一种疲惫。
许知婷愧疚地望着父母,眼里慢慢地积了水汽,从眼角流下。
父母见许知婷哭了,立马停了嘴,只是又叹了几口气,坐到她身边抱着她。
许知婷知道,父母是爱她的。
但她是孤独的。
父母在给予她物质的同时,在精神世界里永远抛弃了她。
她像个小孩一样,在那个世界里被落在所有人的身后无人问津,更没人回头看。
许知婷听见河对岸传来阵阵梵音,佛尊苍凉一叹。
她听见——
“无可渡。”
(五)
许知婷做了一个梦。
桂花散着清香飘落在地上,混进泥土里,肮脏,丑陋,与垃圾无异。
“同学,今天是教师节,给老师买一朵花吧。”
身后传来花店老板的声音,许是见她在店门前踟蹰不前,热心地问道。
许知婷摸了摸耳朵,没有助听器。
“看这朵康乃馨,长得多漂亮,送给喜欢的老师,寓意长命百岁……”
许知婷看着角落里那束粉色的锦簇的花,沉默不言。
花店老板发现了她的视线,解释道:“那是风信子,很好看吧?”
“嗯,好看。”许知婷回道。
老板笑嘻嘻地看着许知婷。
许知婷浑身一震,嘴里呜咽了两声,随后抬头欣喜地望着老板。
她可以说话。
老板领着许知婷进店,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花的种类,讲到最后,老板又开始唉声叹气,“可惜了,这么多花,每过一个季节都要被丢掉。”
许知婷沉默地听着老板讲,“再过一个月,我就要把店关了,唉,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开这家店,我妻子也不会和我闹离婚,我儿子也不会寻短见……”
老板说了很多很多很多,讲他的一意孤行,讲他花店的困难经营,讲妻子对他的憎恨,讲在他们不断争吵下自寻短见的儿子……
许知婷从花店出来后遇见了自己初中时最好却在最后抛弃了她的朋友。
白郁充满活力地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身边,像当年一样言笑晏晏地挽着她的胳膊,向她吐槽,“烦死了,我爹又要让我报考一中,以我的成绩怎么考得上嘛,可我要是考不上,他们会不会不让我读了,我爹前两天还说两个弟弟上最好的那个小学一年学费十几万,可我的学费才几百啊……”
许知婷看见远处工地上,是自己的父亲,爬着十五楼高的梯子,没有吊绳,一个不小心往下掉就是粉身碎骨,可下来后还要舔着笑脸问老板要那薄薄的钞票,那低三下四的语气,许知婷几乎落泪。
许知婷瞧见工厂里自己的母亲来回奔波,一刻不曾停歇,汗水流了满颊,主任不耐烦的催促声盖过轰鸣的机械声……
再后来,许知婷听不见了。
(六)
寂静的深夜黑得浓稠,月色下鬼影摇曳。
许知婷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但那狂风像海水一样紧紧裹着她。
许知婷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狂吼声,比枯树枝头的林鸱鸟还要难听。
许知婷听见身边嘈杂的谈论声,是花店老板,是白郁,是父母……
她想,她真是太脆弱了。
她张不了口,听不见声。
“救命啊!有没有人?!”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女人的呼救声。
许知婷浑身发抖,左手抓右手克制自己的不适,但最终从喉头发出一声诡异至极的——“去死吧!”
许知婷大脑反应过来时,头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剧痛,和往常一样,只是这次有殷红的血流进她的眼睛。
许知婷倒在地上,像往常千百次那样重复着蜷缩在一起,耳朵里没有助听器。
她不是真的聋哑人,她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