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oc预警
(一)
“欢迎学姐的到来,我们今天主要是做一个关于学姐的采访,然后发表在x大校园报纸上,之前和学姐沟通过一些问题,如果学姐没问题的话,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唐鲤习惯性地把挡住视线的长发别在而后,清雅寡淡的脸上不修边幅,理了理自己洗到发白的黄色连衣裙,看着热情的学妹,点点头道:“好的。”
学妹指了指唐鲤身后的椅子,“学姐坐,”接着拿起笔和纸,坐在了对面,“好的,我们这次采访学姐主要是由于上次在学校论坛上疯传的一个视频,在视频中我们可以看到四个膘肥体壮的男人正在对您实施霸凌,但视频仅有十秒,请问您当时是什么反应呢?”
唐鲤恍惚了一下,脑海中回忆起那片黑暗,心脏忽地抽痛了一下,像是被一根细绳牵扯着,五脏六腑被垂钓在喉头,血液集中在头顶,在那个街角,她穿着这件黄色连衣裙,褪下衣衫,将最肮脏又狼藉的灵魂袒露在他们嘴边,那些脸上有刀疤手指粗肥的男人又忽地高傲起来,刺耳的笑声充斥着她的耳膜,他们在分赃她的尊严。
滚烫的烟头按在她的喉头,脸上的汗和泪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耀,透过那水和无机盐的透明液体,她的世界模糊了。
“我在哭。”唐鲤甚至礼貌性地微微一笑,看向学妹。
学妹顿了顿,“好,好的,那么请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是网上流传的裸贷吗?”
“是高利贷,年利率40%,借了两百六十三万。”
对于唐鲤的毫不遮掩,学妹记录的手抖了抖,两百三十万的高利贷,早就足以彻底摧毁一个人甚至是一家人的一辈子。
意识到学妹的失态,唐鲤安抚似的拍了拍学妹的肩:“没事的,过去了。”
学妹突然紧握住手中的笔,把笔尖停留在了下一个问题上,“好,高利贷还上了吗?”
“还上了,我认识一些很好的人,他们知道了之后帮我还了。”唐鲤提起他们的时候,学妹终于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生机。
“那为什么还会……?”
唐鲤又展露出了那个让人安心的笑容,“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想要更多的钱吧。”
学妹记完后低头沉默了许久许久,再抬起头时眼眶有些红。
唐鲤平静地不像是当事人一般,安抚着学妹的情绪,“没事的,过去了。”
原本准备的二十几个问题学妹草草地问了六七个就匆匆结束了采访,唐鲤笑着起身告辞。
“谢谢学姐。”
“没事的,能帮到你们就好。”
唐鲤望着窗外的落日,抬起胳膊挥了挥手。
(二)
采访结束后的第三天,报纸还没发出,唐鲤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其实是没有多惊讶的。
这两天我去了解了关于唐鲤的一些事情,知道她是以全省第五名的成绩考入的x大,知道她是心理学专业第一,知道她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师值班,也知道了她欠钱的经过。
她的人生其实并没有网上流传的那么历经曲折和磨难,她的前十八年全都陷在题海里,解不出的数列和几何,背不完的古文和字词等等占据了她18年的80%……
唐鲤的妈妈告诉我,她有一个严厉又可爱的父亲,总爱在餐后和小村里的五六个老爷们儿凑一桌讨论国家大事,爱下象棋,在百八十年前,他们一定是某个国家的重要政治人才。
可是意外仅仅发生在一年前,冬天刚刚开始,江南的温度以飞速下滑的趋势一键入冬,没个缓冲期。
高额的单人住院费,上万一次的化疗费,进口无法报销的医药费,每天的检查费……对于这个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无异于雪上加霜。
唐鲤的父亲是肺癌晚期,在江南的第一场雪下下来的时候,咳出的血染红了纯白的纸巾,唐鲤正处于考试的高压下,唐鲤妈妈没有通知她,而父亲的病也在这个二甲小医院里错付了最佳治疗期。
唐鲤的父亲转入了大医院,唐鲤每天都在看检查单,但无论看多少次,结果都没变。
二月初,唐鲤的父亲走了,留给这个家庭的是唐鲤欠下的两百六十三万高利贷和母亲拼拼凑凑从亲戚里借出来的一百多万欠款。
唐鲤没办葬礼,前段时间的借钱让她们和这些亲戚彻底失去了联系,是即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祈求也借不出的几千几百,是被扯着衣服丢出家门的狠绝无情,唐鲤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被所有亲戚拒之门外。
(三)
我去了唐鲤工作的地方,一列五六十台毛线机,自动化的生产,工人忙得焦头烂额,从最东面飞奔到最西面,空气中全是飞散的毛,没有风扇和空调,在十多度的三月份满头大汗。
老板说唐鲤只有寒暑假才会来,去年暑假中过两次暑,但为了钱还是留了下来。
“让让让让。”身后传来高昂的叫声。
我让开了路,一个年轻的女工人木着张脸推着堆满毛线圈的小推车。
我脑海中又想起唐鲤那张寡淡的脸上,眼神似乎和她一样呆板。
也是,这里的工人前脚刚沾地后脚又忙得飞起,只有我这样的闲人才有时间东想西想。
我告诉老板唐鲤去世的消息,老板只是叹了几口气,罢了罢手,
——“唉,过去了。”
(四)
报纸发出前,我又去拜访了唐鲤的妈妈,仅仅五天的时间,她妈妈脸上多了好几道皱纹,目光空空,反应迟钝,行为呆板,一周前在唐鲤脸上出现的神情,我再次看到了。
在妈妈的同意下,我走进了唐鲤的房间,她的房间很干净,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心理学方面的教材,书架上堆满了名著和各种各样类型的书。
我翻开了唐鲤的笔记,她的字很整齐,像是印刷体般地拓在书上。
我往后翻,却在倒数第三页看到了一行小字,字迹潦草,我只看懂了两个字——“海鸥”。
唐鲤没有日记本,我有些泄气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人走了,除了别人的讲述,什么也没有留下。
“叮咚——”床上有声音响起,我看过去,看到了正在充电的手机。
我意识到这是唐鲤的手机,急忙把它拔了下来。
是一条微信消息,但没有显示内容。
我划开了屏保,意识到窥探他人的隐私不可取之后,放弃了解锁。
唐鲤的手机屏保是一张带有文字的图片——
“幸福的人总能看到落日,海鸥是最自由的信使。”
临出门前,我看到角落里的一个没拆封的快递,姓名那一栏填的是“海鸥”。
本想问唐鲤妈妈一些其他的问题,但看到她迟钝木讷的模样,我止住了话语。
唐鲤的妈妈以为我是在为唐鲤难过,于是拍了拍我的肩,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的,过去了。”
(五)
我做了个梦。
我梦到了唐鲤学姐。
她的嘴角对称地上扬,又是那副标准的安抚人心的微笑。
“谢谢你。”她说。
我不知所以地看向她。
“其实我答应你们的采访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很抱歉把这样的负面情绪传给你。”
我伸手,却没碰到她。
她还是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我太孤独了,我一直在为那些钱奔波,我没来得及思考过自己。在心理咨询室值班的时候,看着那些伤心失落的学生,我好想和她们说说我自己……”
唐鲤又笑了笑,我虚捂住了她的嘴,“学姐,不要笑了。”
“抱歉啊,我总是这样,说着我一个人能行,却次次都麻烦其他人。”
唐鲤扯下我的手,“其实你问我,被霸凌的时候我是什么反应,我明明就想找人发泄一下我的情绪的,我想找人说说话,但我回忆不起来了,对不起啊……”
“我有好多想说的,我好难受,活着好累,我的大脑停滞了,我的人生腐烂了,我不想活了……”
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在我的手上,我知道她解脱了。
唐鲤的身影渐渐消散,我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的不是那件黄色连衣裙,而是在她房间里看到过的白色的吊带裙,上面沾了点黑色,像远处的海鸥。
手上的温度消失了。
唐鲤自由了。
幸福的人总能看到落日,海鸥是最自由的信使。
(六)
我最终没有把这篇报纸发出去,我删掉了唐鲤的采访。
我知道人们对于唐鲤的事情更多的是吃瓜和讨论,言语的伤害比刀子更能直刺人心。
环境太吵了,每个人都可以大声说话,没有人愿意闭嘴,即使他们无知又冷漠。
学校论坛上的舆论经过了一个星期后已经平息了不少,我关掉了这些讨论唐鲤家长里短的页面。
“都过去了。”
(七)
一个月后,唐鲤的妈妈去世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整理新闻社的文稿,我翻出了一个月前唐鲤的采访和那时写的随笔,最终把那首短诗发在了报纸上——
我站在高楼,藐视我蝼蚁般的人生
没有利刃,言语嬉笑将我剖开,肆意踩踏我的尊严
我提前准备好厚重的棺材,还未死去却感到窒息
有人注意到将逝去的生命,却满是恶意
耳边是嘲弄与唏嘘,但我已无所畏惧
氯硝安定,地西泮,阿普唑仑……
他们用嬉笑声,宣判了她的死亡
——海鸥
(八)
一年后的洱海,我见到了海鸥,在落日下。
大海深处汹涌而来的浪花用力拍打着海岸,卷起细碎斑斓的泡沫,继而泯灭在湿漉漉的沙硕里。
海鸥在天与海的交际处振翅翱翔,在黄昏下定格成一幅优美的画卷。
我知道,唐鲤是没见过海鸥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