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云省彻里市,一架飞机缓缓降落在景坝机场。
旅客们如鱼惯出般走出舱门,刚探出身子就受到了骄阳热情的拥抱。他们大多是来旅游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喜和期待。
顾言提着手中的黑色行李箱,在下机的队伍里显得格外沉静。他眯起双眼看了看高悬于空中泛着七彩光晕的骄阳,感受着掠过皮肤的和记忆中一样干燥热意的风,思绪变得恍惚。直到被后面的旅客拍了拍肩,这才回过神歉意的点了点头,迈着修长的腿,快步走下了旋梯。
在机场出口处早早等待着的,手里拿着各色小旗子或大字牌的导游和酒店接客司机们听到航班抵达的广播声,立即潮涌般挤在围栏外。
随着旅客陆陆续续出站,这些人把手中的旗子、牌子奋力举过头顶,垫起脚尖伸长着脖子的,扬手挥臂的,开着“小蜜蜂”呼叫的,所有的接机人员各显神通,只为了能顺利接到自己的客人。
其中一个中等身量身材壮实,穿着灰T恤西装裤,腰间别着手机套和钥匙,打扮朴素约摸四五十岁的男人也奋力挤进了前排。他黑红肤色的脸上布着深深浅浅的皱纹,眼睛格外仔细地扫视着前方的每一张面孔,憨实的面容中有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终于这个男人眸光一亮,搭在围栏上的手指紧拽了起来,从表情到眼睛都跳跃着激动的情绪,紧盯着一个大步走来的后生。
眼看着后生已经从他眼前走过去一段距离了,这个男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切地高喊了一声:“阿言!”
正低头回信息给许诺报平安的顾言停住了脚步,回头循着声音望去。与男人四目交接时,他恍然有种熟悉感。他犹疑地看着对方一边朝他挥手,一边奋力挤过人群往围栏尽头挪去。
顾言也追随对方走到了围栏尽头,男人打量着相对而立的顾言再次激动的招呼道:“阿言!”
顾言脑中的影像晃了又晃,终于将对方和记忆中的一个身影重合,“您是…岩罕叔叔?”
男人更加激动起来,连连点头:“对,对!你还记得我呢!”说着伸手搭在顾言的肩膀上用力捏着,“好小子,都长这么高了!”
顾言很是不可思议,亦是激动起来,“岩罕叔叔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
“是啊!都十三年了。”岩罕习惯性的猛拍着他的肩背,好一会儿两人才抑制住别久重逢的喜悦分开了些。岩罕再次仰头打量着顾言,眼眶早已泛红,感慨着:“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我们以后居然还要一起工作呢!哈哈~真是想不到啊!”
顾言也是感慨万千,岩罕叔叔是他爸爸生前的搭档,更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性格很是热情豪爽。以前他和妈妈每次去单位找爸爸遇见岩罕叔叔,对方总是很热情的招待他们,还给自己买吃的玩的。父母惨死后他的奶奶受不住打击住进了医院,岩罕叔叔就把他带回自己家照顾了一段日子。这期间他奶奶也去世了,阿公和舅舅们过来帮忙料理了三个亲人的后事又接他去了明州,他和岩罕叔叔也断了联系,顾言回想起来很是惭愧,“岩罕叔叔,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岩罕抢过他的行李,笑着说:“我们先回家,你啊拜(婶婶)在家做了饭等你回去呢!我们边走边说。”
故人的热情让顾言鼻子发酸,忙不迭跟在后边出了机场。车子进入市区时,顾言紧盯着窗外的景色似在努力寻找着什么。
十三年了,这里的变化很大,道路变得更宽阔整洁,各色车子来来往往,房子也变得更高更漂亮了,可路过街头巷尾的某个地方又依旧是他印象中的样子。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顾言的心情很复杂。
岩罕瞄着面容酷似老搭档的顾言,这个粗犷的傣家汉子忍不住掉下泪来,他赶紧腾出一只手抹了抹眼睛。如钟声般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看到你的档案时我和老魏他们都不敢相信,以为是个同名同姓的,可是我们看着你的照片又想啊,这人长得怎么这么熟悉?呵呵~”
顾言回过头也笑了,一路上聊天中他得知岩罕仍然在禁毒大队,但是因为前几年受了重伤,现在主要做内勤方面的工作,时空轮转了一回又重新续写着他们的情谊。
岩罕接着说:“直到前几天,你波涛打电话给我,我们这才真的相信是你要回来了。”
顾言从小在傣寨里长大,能听的懂岩罕说的是他阿公,不禁很讶异。“我阿公给你打电话了?”
岩罕看了看他,缓缓点了下头,声音也沉了几分:“嗯,你波涛每年都会联系我几次,问你波,咩的案子。唉……”岩罕说到这儿停住了,尔后又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愧疚:“这些年我们队里包括市局省厅,一直都没放弃对波缇的通缉,可他逃脱后就跟隐形了一样……对不起,阿言!”
顾言的神色也跟着黯了下来,沉默的再次转向窗外。他暗暗捏着拳头发誓,一定要把当年的主谋缉捕归案,为他的父母报仇。
他随着岩罕到了一个半旧的小区,对方一家人如今都在城里安了家。一进门就见到了早已等待着的啊拜和他们家的大儿子,面对大家憨实的热情顾言生出近乡情怯的羞涩。热热闹闹吃了午饭又休息了会儿,岩罕带着他去队里报到。
翻修过的禁毒大队办公楼与顾言印象里的已经大不相同,他在岩罕的带领下走了一圈,重新认识着这个爸爸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见过了现任大队长洪队。
随后岩罕又带他去办公室见见同事们,“这些年兄弟们退的退伤的伤,也有调走的,还有一个也牺牲了。当年的老伙计没剩几个了,和你爸爸同组的除了我和老魏,还有个老李,也就是李副队。”岩罕一边带路一边给他介绍,“李副队带队出去办案了,要过几天才回来。你见到了肯定会有印象的……”
两人刚拐过楼梯间迎面就看到一个人,岩罕面色一喜,立马扬声招呼到:“老魏啊,我正说着你呢!”
顾言顺着岩罕的招呼,看到一个和对方差不多身量的男人站在楼梯口的窗台边抽着烟。
老魏抬头看向他们,急忙灭了手中的烟头,往前走了几步,神色复杂的打量着岩罕身边的顾言。顾言再次生出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脑海中努力的将对方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重合。
岩罕托着顾言的背把他推到身前,问老魏:“这就是阿言啊,你看他,像不像老副队?”
老魏打量了他片刻,嘴里嗫嗫道:“像!像!”激动的模样溢于言表。
顾言赶忙伸手向他打招呼:“魏伯伯,您好!”老魏也伸手和他用力握着,“好,好啊!”又看向岩罕:“你看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啊!”言语中满是欣慰。
岩罕在一边憨笑着搭话:“可不是嘛!我们都老了!哈哈哈~”在两位长辈慈爱的目光中,顾言的心亦是悲喜交加。
俩人带着顾言先去办公室认识了一下环境和同事,又陪着他赶往郊外的公墓。当年在江老爷子的决定下,他的爸爸没有葬在烈士陵园,而是和他妈妈,奶奶一起葬在了公墓里,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分开了!
顾言将手中的鲜花分别放在了父母和奶奶的墓碑前,岩罕和老魏帮忙点上香烛和纸钱,看着顾言对着亲人们的墓碑一一跪拜。
面对冷冰冰的墓碑,顾言的泪水终究忍不住掉落而下。岩罕和老魏也是眼眶发红发热,他们走上前轻拍着顾言颤抖的肩背,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悲伤。
“……爸爸,以后我能帮您抓坏人了!您和妈妈,奶奶好好安息吧!”一番泣泪倾诉后顾言站起身,面对着父母的墓碑挺身立正,庄重地敬了个军礼。
一旁的岩罕和老魏见证了这对父子的薪火相传,已是老泪纵横,也挺直了身躯,一起向老战友敬礼。
琐琐碎碎忙了一个下午,岩罕和老魏又带着顾言在外面吃了晚饭,购置了生活用品,这才送他去宿舍安顿。
宿舍离队里就两条街的距离倒是不远,一个大房间里四张床,还配着储物柜书桌卫生间,简单整洁。下午在队里打过照面,比顾言早几天进队的孟如星热情地指引他找到空床位。放好行李,他跟宿舍里的几个青年简单的相互自我介绍了几句,大家便各自去洗漱。
临睡前顾言还去了楼道尽头给许诺打电话。自从那天得知他的决定后许诺就变得很沉闷,顾言本想在离开前好好陪陪她,可每次出去对方的情绪总是很低落,不知该怎么劝慰亦不敢轻易下决定的顾言也是很难受。
而今天许诺坚持送他去了机场,一路上好似恢复了之前的生气,只字不提再让他留下来的话。可临别时她依依不舍的嘱咐和强忍泪水的眼眶,让顾言更是愧疚不舍。
得知他一切都顺利,电话那头魂不守舍了一天的许诺终于放下心来,又问到:“阿言哥哥,你给江爷爷打电话了吗?”
顾言愣了一下,“还没!”
“那你给江爷爷打个电话吧!今天我送你回来看到江爷爷在我家附近徘徊,我下车跟他聊了一会儿,知道你顺利上了飞机他才回去的。”许诺顿了顿,小心的说:“我想,江爷爷其实很关心你的。”许诺知道顾言的性格与人不大会主动亲近,江老爷子之前又极力反对他读警校,更反对他回彻里,祖孙俩的关系闹得越发的僵。
顾言柔声答应着:“好,我等下就给阿公打个电话。”
许诺松了一口气,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挂了电话。
顾言握着手机俯身搭在栏杆上,看着楼下昏暗的灯光发呆。想起今天岩罕告诉他的,阿公每年都会询问他爸爸妈妈的案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州市,外边已是夜色如墨。江老爷子坐在偌大清冷的客厅里,眼睛空洞洞地对着电视屏幕,案几上泡好的他最爱喝的金针早已经没了热气。
突然而至的铃响让他冷不防一惊,抬起松弛耷拉的眼皮迟钝地四下看了看,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搁在案几上的老年机响了。
当江老爷子努力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时,忍不住手打颤,沉重的脸色却松开了不少。他稳住情绪闷声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顾言犹豫了一下,开口唤道:“阿公!”
江老爷子闷声“嗯”着,紧接着问了一句:“你安顿下了吗?”
“已经安顿下了!呃~我中午前就到了,岩罕叔叔去机场接的,还带我去他家吃的午饭,下午又带我去队里报到办手续,我们还和魏伯伯一起去看了我爸妈和我奶。”顾言连着一口气说完,他还是不太习惯交流,匆忙的语气很是局促。
江老爷子又“嗯”了一声,接着问:“住的地方也安顿了吧?”
顾言又答到:“我们有宿舍,离单位近条件也挺好的。”
江老爷子沉默了片刻,无声地咂了咂嘴,依旧沉稳地说:“好,那你早点休息。”
顾言在电话另一边点点头,“嗯,阿公您也早点睡……保重身体!”
江老爷子蠕了蠕唇,低不可闻地应了声:“嗯……你也是。”
祖孙俩简短沉闷的通话结束后,江老爷子仍然握着手机楞楞地看了好一会儿,尔后抬起迷蒙的双眼深沉地长叹一息,摸出一旁的遥控器关了电视起身颤巍巍地上了楼。
回到房间后,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两幅照片坐在床沿久久的端详着,一幅是顾言周岁时一家三口的合照,江美琳寄了一张回家;另一幅是那年他们回来探亲时和全家人一起拍的大合照。江老爷子一只手搭在站在身侧的顾言的臂膀上半搂着他,祖孙俩的表情都很不自然。这些年来,这两张照片不知被江老爷子反复看了多少遍。
顾言的妈妈江美琳当初师范毕业后到彻里支教,在那里遇到了顾如海,两个年轻人相知相爱。脾气执拗又恋爱上头的江美琳气恼父亲冷脸拒绝了来家里求婚的顾如海,于是不顾家里的阻止,坚决回到彻里与对方组建了家庭。江老爷子早年性格更是强势,面对女儿的叛逆他撂话与其断绝父女关系。此后的十几年间,江美琳每次和家里联系江老爷子都不肯接她电话。顾言六岁的时候一家人终于回明州探亲,江老爷子依旧拉不下脸面,始终冷着他们。
可得知了女儿女婿的噩耗后,江老爷子如遭雷击几乎晕厥过去。他挣扎着和两个儿子急忙赶去彻里,又遇到亲家母离世。女儿一家的惨状让他既悲痛又悔恨,唯一能补偿的就是把顾言接回明州抚养。可亲身经历了那些残忍画面的顾言每天都像一个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尤其他做噩梦醒来时的痛苦模样,更是让江老爷子痛不欲生。
对于顾言读警校回彻里,江老爷子自然是一万个不同意,可终究拗不过这个孩子。他又何尝不知道外孙心中的仇恨,他自己又何尝不恨!十三年了,他的痛苦不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越来越浓烈。他怕自己到死都不能看到伤害女儿一家的畜*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他真的不愿意外孙再走上这条危险的路。当初他反对江美琳嫁给顾如海,不仅仅是家世考量,更重要的是顾如海的职业。可他的女儿啊,就是那么执拗,呵~这母子俩真是一个脾气。
几滴泪在相框的镜面上砸出水花,江老爷子伸手将它们抹去,对着照片里的女儿女婿喃喃着:“美琳,你们要保佑阿言,一定要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转天一早,顾言穿着一身崭新笔挺的藏蓝警服到队里正式上班,不一会儿孟如星和另一个新进队的女生叶晓文也来了。昨天大家已经照过面,他俩都是很活泼的性子。顾言面对他们的招呼也微微一笑道了声早。
叶晓文将手中的一袋包子递到他眼前,笑脸盈盈的推荐着:“这家店的包子很好吃的,你也来一个试试吧!”
顾言抬抬手礼貌的拒绝了:“谢谢你,我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
叶晓文失望的哦了一声懒懒收回手,一旁的孟如星随即敏捷地从袋子里顺走了一个,嬉笑着说:“正好我还不怎么饱,谢谢叶大美女了!”
叶晓文挥着粉拳冲他作了作势,孟如星机灵的往后躲去,得意的啃起了包子。他俩是同天来报到的,性格又都外向活泼,几天相处下来倒是熟的很快。
洪队见他们三个新人都到齐了,让岩罕和老魏带他们去队里的荣誉室给他们讲讲队史。
一进屋孟如星和叶晓文就被满墙的奖牌,锦旗惊呆了,睁大着眼睛好奇的参观着。岩罕在一旁向他们介绍着大队的光荣历史:“我们彻里市禁毒大队成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成立至今三十年来先后荣立公安部授予的集体一等功1次、集体专案二等功2次、三等功12次、集体嘉奖4次,被称为“铁血战队”…”
相比孟,叶两个萌新的好奇,顾言显得很沉着。做为禁毒警察的后代,他很深刻地理解到什么是行走在刀尖上的战士,以及这些荣誉背后的血泪。
彻里市绵长的一百多公里边境线是每个彻里市禁毒警察用生命顶起的防毒战线,而今他们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顾言转到大队英雄先辈介绍墙前,几乎一眼便搜寻到他爸爸的照片。他站在那面事迹介绍墙前仔细端详着每一张照片,这是顾言第一次看到爸爸工作中的画面:他在会上发言,押着罪犯认赃,握着枪和战友们围堵车辆,蹲在路边盯梢……
简介图上还有一张顾如海穿着85式警服的照片,那时他还年轻的脸上神情刚毅,散发着一股子英气。
叶晓文也走到顾言的身边停下,看着简介轻声念着:“顾如海,男,汉族,1962年10月出生,南云省彻里市哈景乡人,1984年6月参加公安工作,历任彻里市禁毒大队侦查员,禁毒大队副大队长职务,于1999年3月牺牲。顾如海同志自1996年5月任副大队长职务起,和队友们共查破毒品案件二百一十七起,抓获犯罪嫌疑人四百二十五名,缴获海洛因等精制毒品近一千公斤,大烟膏……”
孟如星也凑过来一起看着,结果两个萌新越看越觉得怪异,他们相视一眼,然后齐刷刷的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顾言。他们在顾言的脸和顾如海的照片之间反复回转,终于发现了问题。
“欸,这……这,你们两个人看着……挺像呐!”孟如星不可思议的低呼,叶晓文也是好奇的点头如捣蒜。
顾言看了看他们,又看向岩罕和老魏,然后坦率承认了:“他就是我的爸爸!”领导和老同志们都知道他,要瞒也瞒不了多久。
两个萌新更是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叶晓文捂住了嘴巴,偷偷睇着顾言,满是尴尬!倒是顾言不在意的对他们淡淡一笑。
随后洪队进来,和岩罕老魏一起为三个新人主持了入队仪式。在满室的荣誉和英雄先辈们的见证下,三个禁毒大队的新人面对着国旗挺直着身躯,举起右拳郑重宣誓: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人民禁毒警察。我愿献身于禁毒事业,积极投身禁毒事业行列,带头与毒品决裂、与毒魔作斗争……”
在庄重的入队仪式中,他们接过了先辈的接力棒,为全国的禁毒力量注入了三股新鲜的血液。
薪火不灭,禁毒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