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恰逢中秋,便上山祭月去。
回想起来,往年是不曾祭月的,家里也没有祭月的习惯,仅仅是白天做点月饼、汤圆,给家里神龛供上,以前每逢初一十五、神佛圣诞,也都有这习惯,只不过供品不一样罢了:有时是一碗铺了如意菜(就是豆芽、青菜、百叶丝)的银丝面。就算是周围的邻居,也不曾有祭月的习惯,就连太阴甲马也不曾焚化——原因是,地上未曾见到那焦痕。
若真要讲些原因,或许,一是前段时间领了箓职,二嘛……纯粹是来了兴趣,兴趣这东西是说不准的,我的兴趣一向广泛,自也时隐时现,难得有兴起之时,自是纵情而为,毕竟开心这种事最是难得,想来兴趣这种事也是本性本心的表现,最好还是不要压制,人生在世,又苦又累,何不浪荡而处于世呢?
我家住城里,城外有一宇女岭,相距甚远,却是个祭月的好地方,我太阳西斜之时便出发,乘着车子朝那边过去,到达山脚下时,月亮还未升上苍穹,太阳却已落山,紫色的天际,混着明黄与暗白的晞云,大有仙境的样式,想来自是让人想到烟,香炉的烟,烧纸的烟,无不让人想到神明。不过仔细想想,不知何时明月便要擢升,还是快快上山的好,可惜只靠一双肉脚,想来真是苦痛,又是易累,又是慢悠悠的,但好在能欣赏美景,仔细想想,参拜是徒步走过参道,倒也是虔诚。
想想这宇女岭,人们总说这是最靠近月亮的地方,山不算高,不过每晚从城里看过去,总能看到那山的影子就在月亮边上,泛着银光,倒又不似古希腊的神庙,月亮升起时,在那月亮的中央,他仅仅是在月亮的边上,不曾改变,想来人们常说“月畔岭”,也是有些道理的。山名虽叫“宇女”,山上却没有梅树,多是金桂,这样单单说来有些怪异,“宇女”是“梅”的古音,本地有些老人说话时便是这个发音。曾有人醉酒之后,笑着说道,“那宇女岭上本来全是红梅,后来人们发了疯,把梅树挖掉,种了桂花,现在上山去挖,说不定还能挖到梅树根哩。”想来是醉话,可当笑话,却当不得真,可若是不当真的话,便又可畅想一番,那些醉酒的人说不定是被梅树精附了身,才说出这般话,这样的话,却又可有三分可信,真是矛盾,不过说来,这样的场景我曾见过一次,当时,那个醉酒的家伙,喝的是“梅花泪”呀。
一路走上山,路上铺的是青石板的台阶,思来想去,想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在这种不常走的地方铺砖,但这倒是好事,走起来方便了不少,更像是正式的参道了。
路的两旁是茂密的金桂,开满了细细的桂花,暗夕之中看不真切,只觉得发着淡淡的荧光,今年的桂花没有香气,估计是天太热的缘故,真是可惜,桂花的香气浓郁,往年闻到都觉得是雅致的事情,今年一看,怅然若失,过几天大风将至,又带着暴雨和雷暴,这桂花便要落了一地了,若是微雨轻风之中走在落满金灿灿桂花的石板路上,到别有一番情趣,既欲落泪,又欲欢欣,却只落得长叹连连,倒也风雅。
山路漫漫,走的脚痛,脚踝发酸,两脚发胀,脚底么又痛的厉害,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或许也怪这鞋底太薄,但大多是这漫长山路的责任。现在已经接近山顶,想着撑一下就好了,但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这路途若是用现在这样的脚走的话,想必是极其痛苦而又漫长的,我一边思衬着,一边努力的向前走着,一步,一步……哎呀,实在走不动了,休息一下再走吧。
我往路边一站,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就这样歇着,此时后背大抵已经湿透了,天气炎热,爬山辛劳,汗水汇成水流,从脸上淌下,用袖子擦汗,袖子马上就湿透了,呼吸已经感受不到了,只是默然的长叹,静静吸了气,又呼出去,我身体并不算好,若是同龄的少年人,爬这么段山路,是不至于这么疲劳的,可我常年服药,又总是伏案,极少活动,身体早就如同院子里那可不曾开花也不曾长叶子的樱树,只是立在那里而已了。
我在路边歇着,大抵只是须臾之间,眼前的青石板被莹莹一束的黄光照亮了,那是灯光呀,这山上怎么会有灯光呢?我抬起头看去,眼前的青石板路两侧散落着稀稀疏疏的石灯笼,亮着暖黄色的灯光,一明一灭,一两尺之间,如同星曜一般,我盯着灯笼出神,想着,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灯笼,在暗紫色的天穹之下,弱弱的亮着,倒也风雅,莫不是山上的神明布置的?
远处忽然穿来更加明亮的光芒,我望去,在一团一样温暖而明亮的黄光里,闪烁着建筑的影子,宏大,典雅,就在那不远处,那前方,那上面,我甚至能看清楚那个建筑距离我有几个台阶,那倒是个休息的好地方,去看看吧,哪怕是神明的居所,叨扰一下也并非不可。
我拖着脚步,朝上面走着,并不觉得痛苦和疲惫,和刚上山时一样,一步一步走着,虽不轻快,但倒也庄重,大约走了五十多阶,到了那建筑的门前。
哎呀,这真是神明的居所呀,这是一座古时的宫殿一样的建筑,就落在这靠近山顶处的广阔平面上,大抵是桧木建造的,泛着年代久远的红色,装饰着精细而广泛的金饰,闪闪发光,整体显得大气而典雅,却又不失古朴,殿堂与廊下都悬挂着大量的灯笼,那些灯笼由宝石做成,上面装饰着镂空的、没见过或是见过的花纹,暖黄的光从花纹中透出来,照亮了整个建筑。
大门洞开着,我叩击了三下门扉,又在门口叩拜了一次才走进去,走过设有屏风和各种宝物的前厅,沿着回廊向后走去,回廊里堆放着放满了书籍的木柜子,那些书籍有竹简、甲骨、石板、泥板、纸书、卷轴,甚至有写了文字的大叶子,各种文字,我没有翻看,但想必里面都是些我不曾看过的珍贵的典籍,此外还有许多的药柜子,散发着香气,或是抽屉,或是瓶罐,这些柜子和建筑一样,都装饰着黄金,雕刻着花纹。整个建筑里飘逸着花香,我想来想去不知道是什么花,但忽然想起,这是桂花的香气呀,朝回廊外面看去,两侧的庭院里都种植着桂树,或金或银,此外还有假山,白砂石,石灯,草坪,花草,各种装饰,布置的如同山水一样,和城里那些人家的庭院相似,我忽然想起,我家里也有这样的庭院,且每天都在打理。
穿过回廊,是一个客厅一样的建筑,再往后走估计不可能了,后面弥漫着紫色和白色的雾,看不清路。
客厅里放着各种华美的家居,屏风,矮桌,坐垫,香炉,立灯,各种画作呈现在屏风或是帷幔、墙壁上,还有各种宝物,让人欢喜而感叹。
我走过屏风,在矮桌旁坐下,放下包袱,矮桌旁的坐垫用一种非常柔软但又富有韧性的草编成,边上包裹着绣有华丽花纹的锦缎,坐着十分舒服,我看向桌子,桌子上放着几盘果品,还有两个杯子,里面装满了酒,却没有酒壶或是罍之类的,真是怪哉。
“诶,老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我回过头去,那人也刚好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到那人的身形样貌,我不免有些吃惊。
“野野一别,真是多年未见啊。”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的坐在了我对面,那人的模样是那么的熟悉,我几乎完全可以确定,就是他,他的感觉是那么真实,只是有点虚幻,但他为何会在这里?难不成他已是神明了吗?啊……说起来,还未明言,那人是我的知己,至于为何是知己,暂且放到后面再说,他早已于三年前自尽而离世,不,说到底,还是因为疾病吧,毕竟医生的判断是肺出血呀,而他说的“野野”,则是城西的墓地,他的遗骨就安葬在那里。
“啊……许久未见,多有想念……”
我低低的嚅动着嘴。
“你为何会在这里?难不成你是这里的主人?”
“我也是客人呀,多谢那位神明大人,祂可是极其尊贵的神呀,不过现在嘛……暂时,暂时,在我们相聚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算是这里的主人。”
我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再次环顾四周,这里四周通透,从廊柱间朝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却看不到在山下时看到的亮光了,只是这殿宇内依旧明亮。一侧的墙壁上画着古画,那是巨大的海浪,还有春秋之景,极其美丽雅致,画工精致,色彩鲜活,春霞中的松树,秋雾中的杉树,潮水间的礁石……仔细看时,会发现每一个色块上都写着秀丽的字迹,大抵是诗文。
“既然来了,这美酒就不得不尝,来,请举杯吧。”
那人,啊,我应该叫他右橘,这是他的字,橘是他的名,他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又指了指我面前的酒杯,我自然地拿起酒杯,又突然觉得,随意拿用神明宫殿里的物品似乎不太好,但又想了想右橘刚才的话,便又放心的喝起了酒。
我与右橘,他比我稍长几岁,我们两家在同一条街上,我家在东头,他家在街中间,他的名字来源于他家院子里的橘树,他出生时,院子里那棵橘树本已经结了果子,却突然伸出一根枝条,开满了橘花,香气四溢,由此异象,便取名为橘,我出生时也有异象,但也仅仅是有,与我的名字并无干系。
我与他在我十五足岁时相遇,他广读文章,我喜好执笔,我们两人相谈甚欢,我文章中的引经据典和各种细节,他总是能一一找到并理解,不管是对歌,还是读书,我们总能找到共同话题,哪怕是不同之处,也能相互理解(尽管大部分时间是我在包容罢了),我爱读的书他也爱读,我吟咏的诗句他也能街上,从此我们二人结为好友。
他样貌秀丽,十分讨喜,一杯酒下肚,我看着对面的右橘,哪怕是现在,也未曾改变分毫,我继续喝着杯中的美酒。
一开始的时候多少有点放不开,哪怕是最好的知己也是,不过时间一长,自然也就好了,大概一月之后,我们两人开始到处游玩,饮酒,下馆,看动漫,混迹解语花从之间,不过尽管如此,我们大部分时间仍在讨论文学,后来,他帮我投稿,我努力写作,友谊便愈加深厚。
有一次,投稿之后,我与他聚在我家中饮酒吃饭,酒意上头时,我便邀他同归北邙,他欣然答应,说来好笑,我与他从入水,悬梁开始反复讨论,最终我关上窗门,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然后便钻进了被窝里,过了一会儿,他也钻了进来,我没有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便入睡了,等我醒来时,并非在北邙,依然在房间里,窗门打开,寒风灌了进来,我看了眼炉子,里面的炭已经潮了水。
又是一杯酒下肚,那杯中的美酒源源不断,真当是仙家宝贝,他未曾停下饮酒,我也不曾停下。
后来大概一年过去,我们二人都觅得良人,但关系也未曾淡化,四人时常相聚,一如往常。只不过右橘的身体日渐衰弱,尤其是肺病,脸色苍白,有次相聚饮酒时,他还对着手帕咳出了血,哎呀,当时我便觉得他或许命不久矣,此时就算是劝其保重身体也是无用的,但依旧是要关心几句,他只是笑着拿出药物服用,也不多说什么。
大抵是右橘临终前那几个月吧,他常常吟诵李贺的《将进酒》,与他见面时,便感觉他充斥着那种死气,我却无可奈何。终于,大概是冬天的时候,他突然大量咳血送进了医院,大概两天之后,便升遐了。后来我去了他的葬礼,十分简陋,但也规矩,参加的人倒不少,我念了一篇悼文,后来又跟着队伍去了野野,那是一处古老的墓园,环境倒还不错。
不知喝了多少杯酒,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光,我只看到他的头发逐渐变白,每喝一杯,他的头发便白一分,直到变得雪白。
“右橘兄,你的头发全白了呀。”
我放下酒杯,笑着对右橘说道,他也放下酒杯,指着我说。
“你的头发不也变白了吗?”
我挽过脑后的长发,一样的雪白。
我一瞬间有些愣神,只看见右橘再次举起酒杯向我示意,我也拿起酒杯,我们两人再次共饮一杯,接着他便开始大哭,我也就跟着哭,哭声响彻回荡,震动得那灯笼都摇晃,直到泪流干、声哭哑,方才停歇。
右橘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哑声说道。
“今日难得,你是来祭月,我们二人重逢,饮过千樽酒,倏忽共白头,一生难得,便在此地,一同祭月吧。”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他拿出一盘月见团子,一盘月饼,一盘柿饼,一瓶酒,大抵是桂花酿,随后又变出一瓶蒹葭,我与他一起找了张桌子,放在朝着紫雾的那一面的边缘,又把供品都放上去,便算是准备完毕。
右橘走到紫雾前,一挥袖子,那雾便散开,其后是紫黑如同宝石一般的夜空,以及一潭映照着天空的池水,池水周围有着假山、树木……但那池水就如同明镜一般,是那么震撼,那种纯粹的、自然地、古朴的、典雅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与右橘一同跪在供桌前,默默念诵祷词。
“挂也畏也……”
随着祷词的念诵,声音回荡在夜空之中,静谧,静谧……一轮巨大的明月从云海中升起,如此巨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天空,散发着明黄而温暖的光芒,倒映在池水之中。
祷词还在继续念诵,那轮明月开始从圆月变成了下弦月,又变成上弦月,最后又变回圆月,一整个月相的轮回,一月之轮回,潮起潮落……
“现在那轮明月透亮的如同镜子一样,却什么都照不出来,我就这样盯着月亮,心里闪过许多文章的句子,还有各种诗句,嘴里念着祷词,忽然想到,这轮明月或许……或许就是如此,从古至今,伴随着那些执笔的人……”
现在正在执笔这篇文章的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明月,虽然不算圆,但明亮,如同白玉一般,过几天就是中秋了,或许又别是一番美景……
在那之后,祷词念完,我稍微一晃神,周围就暗了下去,只剩下月光依旧照耀着,我回到了那段青石板路,我依旧站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酒,那个杯子是我带去祭月的,我将杯中酒饮尽,才看见放在边上的包裹,打开看时,里面只有空空荡荡的盒子,供品一概不见,徒留半瓶酒。
之后我便下山而去,回到家中,再无后话。
“我今年或许二十余岁,或三十余岁,已记不清了,却有灵感忽至,便执笔而记述……”
……
“太婆,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吗?”
中秋节的夜晚,一位老人躺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摇着蒲扇,身边围坐着一群孩子,她在为孩子们讲述故事。
“没有啦……嗯……真要说的话,故事里的那个人,后来成神了哦,他就是城外宇女岭上那座庙里的神呀,城东那座观里的神也是他,这个故事就刻在观门口那块碑上呢。”
“那我们去看看吧?”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记得叫上刘妈妈……诶诶诶,记得帮我上柱香……哈哈……”
老人就这样躺在躺椅上,看着月亮。
“你啊……在天上想我了吗……”
气息舒缓,如同美酒滴落,此夜,闲云岫玉。
青鸟惊残梦,
月远紫云茶烟升,
人向蓬山去。
空坐烛前对空笺,
古人绝而来者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