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拿起来看,只是笑笑说:“不光种地的才是老百姓,会写文章的也是嘛。老叔,大家若是觉得此人说得不对,可以在报纸上驳斥他,正好也教看报的人知晓真正的道理。”
这时一个年长的站起来,皱着眉不快地道:“我们宗室怎么好与布衣白丁争辩,你教礼部下个札子,将这个乱讲话的人抓起来便了,何须如此麻烦!”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一致的赞同。
端王看了那人一眼,认得是山东鲁府一支的。
再看看出声附和的众人,心里冷笑一声。
一群还只知道以权压人的草包!
都甚么年代了,天下会写文章的那么多,随便找两个枪手写篇文章驳斥一下不就行了?
只要有理有据,平息一下坊间争论便是。
至于宗室还能再混几年,还能再吃大明朝几年,那再说呗。
端王暗自摇头,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变了。
不是心性变了,而是看问题的方式有些变了。
少了一点天然的优越感,多了一些思考和耐心。
然后他就发现,很多事情其实是有多种解决办法的,有些方式虽然表面上自己吃亏,其实更得人心,反倒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简单粗暴地打压和遮掩,是最愚蠢也最低劣的一种。
或许,不是自己在变,是这个世界在变了,而且这几年的变化很大。
有更多的人开始思考,也有更多的人渐渐摸索到了这个世界运转的本质和真相。
或者说疑似的真相。
端王挥挥手赶开自己的思绪,他向众人道:“诸位也知道,江宁日报眼下是官办的报纸,这个‘南京大实话’是为官报写专栏的人,不是想抓就抓的,也没有证据和理由啊。”
鲁府的宗室道:“咱们抓人,还要甚么证据?污蔑宗室便是证据,都在报纸上哩!”
“你说这个?”端王将那片罗列了一大篇数据的专栏摘出来,笑道:“这些都是事实啊,都是玉牒上记录的,怎么是污蔑?”
众人一时没人再开口。
他们虽然是草包,但不是傻子,几个年纪大的不开口,因为他们已经看出来了,端王不想管这件事。
他们不开口,下面摇旗呐喊的小辈又岂敢乱说?
那短须中年左右看看,无奈地道:“好,老三,既然你不肯给我们做主,那也帮忙传个话,让南京放了我们的人。”
端王一头雾水:“放了谁?南京抓了你们的人?哪个衙门?”
短须中年有些张口结舌,半晌才有些赧然道:“我们派人到南京去查这个‘南京大实话’,打算……咳咳,打算警告他一下,但是人去了以后便没消息了,多半是被南京抓了,至于是哪个衙门……我们还不清楚……”
端王蹙眉片刻,无奈地道:“我托人问问罢。”
送走了这帮亲戚,端王却坐在椅子上笑了。
他想自己猜到那个“南京大实话”是谁了。
端王虽然没有收集报纸的爱好,但是也经常看江宁日报,对于这个“南京大实话”也有几分兴趣。
但他没有调查过这个人的身份,相反,他倒是希望这家伙永远不会被人找出来。
否则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这些犀利的文章了。
但是今天,端王大概能猜到这个人的身份了。
能让宗室派去南京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少,可是能闲着没事干,整天捣鼓专栏的人只有一个。
端王想起了那幅画——一个三品大员跑去田埂上画画,和找数据翻资料在民间日报上登专栏,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更闲得慌呢?
……
“老三现在也会打官腔了!”
从端王府出来以后,短须中年便恨恨地抱怨了一句。
那名年长的鲁府宗室,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意味深长地道:“将来天下都是他的,需要供养宗室的也是他。换成是你,你会帮着宗室讨好处吗?”
短须中年一愕,随即摇头道:“那我恨不得宗室死光光!”
“嗯,老三不肯帮,我们找别人好了!”
“找谁?”
“谁需要我们便找谁,江山让他坐了,饭总得给我们吃!”
……
朝廷上争论了多日的广东一战功过案终于有了结论。
宋善一党的强势出击得到了效果,最终戚继光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但军功名单上却多了一大串莫名其妙的名字。
至于抚宁侯朱岳的事,没人会跟一个死人较劲,所以大家都很宽容地通过了一条议案:抚宁侯朱岳晋保国公,袭一世。
也就是说,真正享受到保国公待遇的,只有朱岳的嫡长子,抚宁侯世子朱岗。
当然,现在是保国公了。
就像他的太爷爷朱晖一样。
大家皆大欢喜。
但是庞翀拿到这个方案的时候,却迟迟没有票拟批复。
方案是宋善亲自拿来的。
两人在凉亭之中对面而坐,就像过去一样,说着一些朝堂上下的趣事闲话。
他们在景王手下共事的时候,便是这样相处的,这或许同人们的想象大相径庭。
人们都以为,当两名实权的宰辅碰头时,聊的一定是家国天下的大事,然而两位阁老本人却中意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常常乐在其中。
只是今天,庞翀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宋善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候的对答更像是在敷衍。
“宋阁老,近些时日可曾去过景王处了?”庞翀故意问了一句。
宋善脸色不自然地道:“朝廷事忙,不曾有暇拜见景王。”
庞翀笑笑,他将朱岳的追封谥号都批了,另外给其子朱岗加了个左军都督府的差事,一俟守孝完毕,便调来京师任职。
他相信皇帝一定更喜欢他的方案。
对此宋善无可无不可,他更在意的是那份论功行赏的名单,所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庞翀的动作。
可是庞翀就像忘了这一节一样,又同他说了半天的话,便借口乏了,告辞离开了文华殿。
宋善脸上闪过一抹愠怒,这是他和他的人费尽心力争取而来的,也是他这一党日后独占一席的资本。
庞翀这是在打压自己!
他决定亲自求见皇帝,借口也有,便是朱岳的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