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德洛的船舱里,老苏丹低低细语,说了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
外面不断有工人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南北成衣被一包一包地搬到甲板上,老苏丹的人在甲板上接手,扛到码头边的货车上。
这次的货品依旧充足,裴德洛和老苏丹从船舱里出来以后,作为买家的后者再次表示了满意。
但裴德洛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老苏丹戴满了宝石戒指的大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宽慰道:“至少你是安全的,我的朋友。你是石竹商会的会长,是葡萄牙王室倚重的对象,而且满剌加总督需要你们的货——现在整个满剌加都需要你的纸牌!”
裴德洛摇摇头,只道:“不管怎样,感谢你,我的朋友,你的消息对我的老板和我来说都很重要。”
“哈哈,举手之劳。”老苏丹一双小眼睛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突然又压低了声音问:“听说有一船西班牙人从吕宋到明国去了,你有消息吗?”
裴德洛摇头道:“我出发的时候还没有消息。”
老苏丹道:“这是千真万确的情报,不过说句实话,西班牙人有点越界了,所以葡萄牙总督的愤怒会显得更有理由。”
“怎么说?”
老苏丹道:“你没听说过萨拉戈萨协议吗?”
“当然听过。”裴德洛道:“香料群岛以东十七度划分界限,西面归属于葡萄牙,东面归属于西班牙。他们擅自将全世界瓜分了。”
“他们?”老苏丹大笑起来,“兄弟,你仿佛已经不认同自己的葡萄牙国籍了?”
裴德洛笑笑不语,心里却在想着萨拉戈萨协议所划出的那条线,与眼前的麻烦又有甚么关系。
这条线就是东经142°线,为了与1494年的“教皇子午线”相区分,名为“新教皇子午线”。
新教皇子午线的位置大约在如今的关岛附近,以此划分的话,几乎整个亚洲和完整的非洲,包括一半的大洋洲都属于葡萄牙的开拓范围。
而除了巴西之外的美洲则属于西班牙所有。
“好罢回到正题上来。”老苏丹道:“你也知道那条线以西是葡萄牙的地盘,但西班牙偏偏还在其中占据着吕宋,这对葡萄牙来说本就有些忌讳。
“不仅如此,西班牙人现在私自与明国接触,虽然只是宣称为了交流文化,但已经等于给满剌加总督送了一个把柄,你明白吗我的朋友?”
裴德洛了然,心中的忧虑却越来越深。
老苏丹看出了他的心情,不再啰嗦,等货物装到一半的时候,码头上又来了十几辆大车,满满当当地装着各色的本地商品,就停在成衣货车旁边。
这些都是裴德洛需要带上船返航到明国去出售的,老苏丹已经替他准备好了。
于是卸货的人在上船之前,都会先带一包本土的货物上来,然后才将南北成衣的货包扛下去。
裴德洛则命令船工将送到甲板上的特产送入货舱,等到卸货装货临近尾声,码头上的货车越来越少的时候,为这艘商船准备的补给也到了。
不但有淡水,还有成筐的蔬菜、水果,这几乎是裴德洛的特供。
别的商船在补给时即便需要蔬菜,也只是少量配备,不会如此大量的采购,因为会占用大量的货仓。
唯独裴德洛的船,每次来回都必须带足了蔬菜和水果。
当然,这是梁叛的要求,因为他知道长时间航海中,维C无法得到及时补充的话,会引发坏血病。
这也是长途航海中最常见,也最无可奈何的病症。
现在的人们还不知道维C的存在,即便是航海经验最丰富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也只知道这种疾病是很可怕的,但仍然没有解决的准确方法。
补给完成以后,船上的账房汇报了收款情况,老苏丹还是一如既往地守信用,送来的银子一分不少。
这个商人在谈成合作之前,完全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裴德洛当初为此费了很大的功夫。
可一旦和他成为了合作伙伴,老苏丹这个人绝对是最令人放心和满意朋友。
老苏丹向裴德洛告别:“好了我的朋友,我得去清理我的货物了。对了,我那里有两个新来的西洲美女,一个是伦敦人,一个是巴黎人,绝对都是上等货色,你的老板对此有兴趣吗?我可以买一送一。”
裴德洛笑道:“感谢你苏丹,不过我的老板大概不会需要的。整个西洲最美的女人已经被他收入内院了。”
“哦?哈哈哈哈……”老苏丹大笑起来,“那就替我向你的老板问好,有机会一定请他到满剌加来做客。”
送走老苏丹后,裴德洛便开了个小会,给所有船工额外发了十两银子,但取消了三天的休假。
他派人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船身和桅杆、帆布、船舵,将一些破损的木板替换掉,等胶一干,便准备返航。
老苏丹背着双手站在他的店铺内,目送着那艘熟悉的商船匆忙离开,摇了摇头。
……
吴淞江上,一艘一人长半人高的白纸船很突兀地横在了江心。
梁叛他们的四艘马溜子船只好暂时靠在岸边等待,却见那白纸船后面有好几艘船跟着,船上人全都穿着孝衣孝帽。
岸边更是出现了几十号人,也是一般的白麻布装束,排成一排,怔怔地看着那艘白纸船。
梁叛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甚么路数,都觉惊诧。
这时便见对面船上人突然抛出一个点燃的火折子,刚好抛到那纸船上,那纸船约莫是浸过了油,一沾火苗便“呼”的一下燃烧起来。
火光一起,船上和岸边吊孝的人顿时哭天抢地,吹手鼓手也开始卖力地吹打。
梁叛他们这艘马溜子船的船老大蹙眉道:“怎么这样晦气!在江上办丧事,亏他们想得起来,这教旁人的船还过不过了?”
小铁低声给老娘说了前面的事,老娘道:“唉,人死为大,等一等罢。”
那船老大还要啰嗦,梁叛打断他道:“不要说了,结账的时候多给你二两银子喜钱,自己买点红纸挂一挂好了。”
那船老大便闭上嘴,以免得罪了主顾。
这时梁叛却听岸边有个妇人哭喊起来:“做官的骗咱们出海去做买卖,可没告诉咱们海上的强盗只害命不图财啊……骗得我们一家老小去送死,连个尸首也瞧不见啦!”
梁叛听见吃了一惊,却见岸边吊孝的人越来越多,转眼间已经聚集了上百人。
梁叛忍不住从船上站起来,怔怔地看着岸边人头攒动、白幡招展的凄凉情景,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哀戚和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