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花萼相辉楼。
武惠妃病重垂危的消息已然传开,宫里人人屏息凝神,气氛凝重而压抑。
高力士坐在一大堆奏表中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忽然传来一声“圣人驾到”,高力士慌忙起身相迎,不料李隆基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对他说道:“坐下别动。”
高力士只好乖乖坐定,叉手以拜恭迎圣人。
李隆基走到那堆奏表面前,随手拿起一份看了看,又将它扔下,说道:“最近奏表,为何如此之多?”
高力士不敢隐瞒,只好说道:“回禀陛下,最近群臣陆续上表,肯请圣人早定东宫。”
李隆基眉宇微沉,双眸之中精光迸闪,说道:“明知惠妃病重,他们还敢如此添乱。背后究竟,何人指使?”
高力士忙道:“陛下,老奴窃以为,此事背后并无他人指使。”
李隆基冷笑了一声,“朕登基快有三十年了,群臣上表能有如此整齐划一者,前后加起来也不超过五次。倘若背后无人指使,莫非真是……东宫有良选,众望之所归?”
高力士浑身一哆嗦,连忙低下头,根本不敢答话。
李隆基双手剪背踱了几步,说道:“力士,你可知,朕最近总是夜卧不安?”
高力士忙道:“陛下龙体欠安,老奴马上去唤御医……”
“不必了!”李隆基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最近,每到夜深人静时,朕就在后悔。”
高力士愕然一惊。
李隆基轻声一叹,“你可知,朕在后悔什么?”
高力士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话来。
李隆基轻笑了一声,“不敢说是吧?”
高力士连忙拜倒下来,“陛下恕罪!”
李隆基来回了走了几步,说道:“你不说,朕也知道。现在朝廷内外、百官庶民都在议论同一件事情——朕一日之间,杀了三个皇子。他们何罪之有,难道真的该死吗?”
高力士哪敢答话?就差瑟瑟发抖了。
李隆基停顿了一下,说道:“朕相信,哪怕是千年之后,也不乏有人痛骂李隆基,是一个六亲不认的暴君!”
高力士非常无力的接了一句,“陛下,多虑了……”
李隆基淡然道:“朕没有多虑。朕也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真正令朕感到后悔的……是张九龄!”
高力士微微一怔,立刻意识到,皇帝这是在借用“张九龄”来骂李林甫——能够撺掇群臣一起上表,劝请圣人早立太子的人,除了宰相李林甫,又还能有谁呢?
一声叹息后,李隆基话锋一转,又道:“张九龄无疑是朕见过、用过最好的宰相。但是朕,又不得不将他贬黜。其中难处,旁人不知,你高力士应该心知肚明。”
高力士默默的点了点头,心想张九龄身为首辅宰相,却与太子勾联过深,这直接威胁到了圣人的地位。其中道理不仅是我懂,朝中大臣又有谁不知道呢?
李隆基说道:“但是张九龄前脚刚走,这快步,就有人想要步他后尘。这实在,令朕没有想到啊!”
高力士心中一紧,连忙说道:“陛下,老奴猜测群臣此举,只是为了讨得圣人欢心。但他们仅凭凡俗之心,怎能尽揣圣人之意?于是一番好心却用在了坏处。其实,这东宫立与不立,立与何人,何时再立,全在圣人一念之间,又岂是旁人所能左右?圣人如天之德高瞻远瞩,大可不必,与那些凡俗之辈一般见识。”
听到这话,李隆基的神情缓合了一些,笑道:“还是你这老奴,最会哄人。你说得没错,朕懂得他们的意思。朕不会,因此责怪他们。”
高力士松了一口气,叉手拜道:“陛下圣明!”
李隆基略显疲惫的坐了下来,说道:“朕方才前去探望惠妃,她的病势,越发沉重了。”
高力士说道:“陛下,老奴斗胆直言。前者徐真人就曾说过,惠妃娘娘的病情不容乐观。怕是……很难撑过今年端午了。”
李隆基悠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结发二十余年,光阴转瞬即逝。朕如今仍能清晰记得,当年与她初见时的模样……”
高力士小声劝慰,“陛下,莫要太过伤怀了。”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说道:“方才惠妃难得清醒片刻,匆忙唤人把朕叫去。你一定猜想不到,她对朕说了一些什么。”
高力士说道:“老奴觉得,无论惠妃娘娘对陛下说了什么,此时此刻,全是她的肺腑之言。”
李隆基颇为伤感的轻声叹息,说道:“谁都不会相信,惠妃娘娘竟然会在临终之前,苦劝于朕……不要立寿王,为太子!”
高力士愕然一惊,什么?!
李隆基扭过头来看着他,“看来,你也不信。”
高力士连忙叉手一拜,“老奴失态,陛下恕罪!”
李隆基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必紧张,继续说道:“不怪你。因为朕当时的反应,和你一样。”
高力士说道:“陛下,老奴抖胆说些僭越的话。这些年来,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惠妃娘娘希望寿王殿下能够入主东宫,将来继承大统。可事到如今,惠妃娘娘怎么就突然改口了呢?”
李隆基双眉紧皱,轻轻摇头。
高力士也就只能叹息,不敢再多言了。
片刻后,李隆基又道:“惠妃还对朕说了一件事情。讲出来,你可能也会难以至信。”
高力士问道:“请问陛下,是哪件事?”
李隆基说道:“她拼尽全身之力,紧紧抓住朕的双手,一而再的苦苦哀求,希望朕能原谅萧珪,并,重新启用于他。”
高力士果然惊讶,“有这种事?”
李隆基说道:“朕当时也是有些不解,因此问她,为何如此。你猜惠妃,如何答话?”
高力士想了想,说道:“兴许惠妃娘娘,仍对咸宜公主,放心不下吧?”
李隆基轻声叹息,说道:“不止咸宜一人。惠妃说,她走后,唯有萧珪可保她的一群儿女,平安无恙。”
高力士愕然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李隆基再次叹息,说道:“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方才这些话,除了芳魂将逝的武惠妃,还有谁,敢对朕讲?”
“陛下……”高力士动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哎……”李隆基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朕一日杀三子,惊倒天下人。就连与朕耳鬓厮磨二十多年的武惠妃……竟然,也都怕了!”
高力士跪伏于地,惶恐不安。
沉默好一阵后,李隆基突然问道:“最近,可有萧珪的消息?”
高力士连忙答话,“回陛下,老奴最近,并未听说任何,与他相关的消息。”
李隆基说道:“他一定没死,也一定不会,从此隐遁于世。没有消息,你不会派人去找吗?”
高力士眼中一亮,叉手而拜,“老奴遵旨!”
李隆基冷哼了一声,“这小子,还欠朕一大笔钱。他休想赖帐,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