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百鸟归林。
喧嚣散尽,尘埃落定。
河南府衙署之内,李适之熬了多时好不容易写完一份奏疏的,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抬起双臂,伸了一个懒腰。
他的身体往后一靠,触到了一个结实的靠背。
李适之记得,洛阳王记特制的这种太师椅,据说就是萧珪发明的。
他眨了眨眼睛,唤了一声,“来人。”
一名书吏走了进来,“大尹有何吩咐?”
李适之问道:“萧珪怎样?”
“回大尹。”书吏说道,“医师仍在救治,但是……”
书吏摇了摇头。
李适之不禁皱紧了眉头,“告诉医师,尽一切可能救活他。再贵的药,也只管用。”
“喏。”书吏应了一声。
李适之再道:“太白先生和那个严文胜,怎样?”
“他二人并无大碍。”书吏说道,“太白先生已经苏醒过来,正在敷药治伤。医师说他休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严文胜自己强行拔箭伤了筋骨,若不好生治疗与休养,恐有残疾的风险。”
李适之点了点头,“帅灵韵呢?”
“她一直守在萧珪的门外,就在那里站着,既不哭也不闹,仿佛都没有动过一下。”书吏停顿了一下,说道:“那一身湿衣服,竟然硬生生的就给晾干了。”
李适之吁了一口气,说道:“你去弄些饭菜过来。随本府,一同过去看看。”
“喏。”
夜晚的风,微凉。
吹动帅灵韵的裙裾,轻舞飞扬。
她安静的站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门口,双手相执放于小腹之上,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让她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她眼神,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坚毅。
李适之和那名书吏带了一个食盒走过来,唤了一声,“帅姑娘。”
帅灵韵扭头一看,连忙对着李适之双膝跪下,磕头,“拜见大尹!”
“帅姑娘何必如此?”李适之连忙道:“快快请起。”
“是大尹亲手将君逸从水底救起来的,小女子理当跪谢。”说着,帅灵韵连磕了好几个头,砰砰作响。
“停,快停!”李适之连忙将她拉住,一看她额头,竟然都流出了血来。他顿时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张漂亮脸蛋,这又是何必呢?快快请起!”
帅灵韵这才站了起来。
李适之连忙叫那个书吏放下食盒,去取了一块热毛巾来,给帅灵韵擦了擦额头的血迹,还好伤口不是太大。
“帅姑娘,还没有用饭吧?”李适之问道。
“多谢大尹关怀。”帅灵韵回道,“小女子现在,不饿。”
李适之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萧珪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倘若让他知道你被救起之后,却在忍饥挨饿折磨自己。他会怎想?”
帅灵韵顿时红了眼圈,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花落下来,说道:“大尹说得对。我应该好好吃饭,我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才对嘛!”李适之连忙对那书吏吩咐道,“快去取了坐蒲与食几来,就让帅姑娘在这里用餐。”
“喏。”书吏立刻去了。
帅灵韵又转过了身来,怔怔的看着那个被灯光照亮的纸窗户。
“帅姑娘,别担心。”李适之说道,“我已下令,让医师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萧珪。”
“多谢大尹。”帅灵韵施了一礼,很平静的说道,“其实现在,我并不担心。”
李适之一怔,这还不担心?
帅灵韵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容,平静的说道:“无论怎样,我和君逸都会永远的在一起。只要我们能在一起,这世上就没有任何的事情,值得让我担心。”
李适之皱了皱眉,“你想干什么?”
帅灵韵微微一笑,说道:“大尹,介意我讲一个小故事么?”
李适之点了点头,“姑娘请讲。”
帅灵韵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温暖而幸福,她说道:“大尹,你别看君逸平日里总是一副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潇洒模样,但私下里,他却十分的孩子气。他总喜欢说一些傻傻的孩子话,来逗我开心。我记得有一次他曾经说过,除了阎罗王,没人能把我们分开。当时我骂了他,说他总喜欢乱讲一些不吉利的话。但是现在,我却很想告诉他:没人能把我们分开,包括阎王爷!”
李适之微微一惊,“你……你要殉情?”
“如果不是君逸,我早该是个死人了,无所谓殉不殉情。”帅灵韵面带微笑的,淡然说道,“大尹你知道么?君逸除了孩子气,还有十分很霸道、很不讲理的一面。在很早的时候,我们认识都还不太久,他就曾经对我说,我注定就是他的人,这一辈子也休想摆脱于他。大尹你看,君逸满身都是坏毛病,谁会愿意伺候他,跟随他呀?所以么,如果他醒了,我就陪他身边,伺候他一辈子;如果他不再醒来,我就随他而去。只要他喜欢,随便去哪里,我都可以……”
李适之双眉紧锁,陷入了无语之中。
那个书吏拿着坐蒲与小几过来了,却是站在一旁怔怔的听着,不知不觉,竟然湿了眼眶。
李适之看到了他,连忙挥了一下手,“怎么还愣着?”
“是是……”书吏连忙过来摆好了坐蒲与小几,又从食盒里拿出了饭菜,摆在了小几上。
“多谢大尹。多谢阿兄。”帅灵韵施礼谢过了二人,坐到了蒲团上。
“帅姑娘,就当是为了萧珪,你要多吃一些,好好保重自己。”李适之抬手朝旁边的一个房间指了一下,说道,“那边有个房间,姑娘可以随便用。待明日,你的丫鬟与仆人应该都能出狱。到时,可以叫他们一起过来陪你。”
“多谢大尹。”帅灵韵施了一礼,“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那就好。”
李适之点了点头,朝前走了。
帅灵韵拿起了筷子,手却在不受控制的有些发抖,眼泪也不受控制的哗哗而下。
“君逸,你一定要醒来……”
“我们两个,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呢……”
李适之走到了府衙的后院,这里有几间房,四周全有士兵严密把守。
他走进了其中的一间房内。
严文胜躺在床上没有睡,抬头一看是李适之进来了,连忙起身要施礼。
“不必多礼。”李适之走了过来,在他的床边坐下,拿出一个折本,说道,“这是本府写给圣人的奏疏,现在给你看一眼。其中有一部分是你的证词,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好。”
严文胜接过了折本细细的翻看,直到看完,然后沉默不语的将它合上,递回给了李适之。
“有不对的地方吗?”李适之问道。
“没有什么不对的。”严文胜淡淡的道,“但是,却有许多遗漏的东西。”
李适之说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严文胜皱了皱眉,说道:“大尹为何只字不提,杨洄为何要做这些事情?还有,杨洄经常会去上阳宫,他背后也是有人指使!”
“我说了,这个不用你管!”李适之低喝一声,转身就走,“好好养伤,准备上堂作证吧!”
严文胜冷哼了一声,“终究是,官官相护、欺下瞒上!”
李适之眉头一拧脚步一停,却没有搭理于他,一言不发的走了。
走出房间之后,李适之仰头望月,长吁了一口气。
官官相护、欺下瞒上?
你说得倒是轻松!
——皇帝与武惠妃之间的事情,谁敢多嘴、谁敢搀合?!
片刻后,李适之平复了情绪,走进了另一间守备更加森严的房内。随行一同进去的,还有他的两名心腹保镖。
杨洄治过了箭伤,带了铁锁镣铐被关在这间房里。见到李适之,他呵呵直笑,问道:“大尹,萧珪死了吗?”
李适之冷面寒霜,“这不是你该问的。”
“那我该问什么?”杨洄直撇嘴,“眼下除了这个,其他的事情我全不关心!”
李适之皱了皱眉,说道:“杨洄,难道你就不担心你的母亲,会受到你的牵连么?”
“呵!”杨洄冷笑了一声,“我爹刚一死,她立刻就改了嫁。从此,她就再也没有管过我。我凭什么要担心她?”
“真是丧心病狂……”李适之摇了摇头,说道:“本府问你,为何频频去往上阳宫?”
“你管得着么?”杨洄呵呵直笑。
李适之按捺住性子,说道:“据你身边的人交待,侍御史贺兰进明频频与你接触。你干这些事情,贺兰进明是否知情?他是否有所参与?”
杨洄扭过了头去,不说话。
李适之强忍怒气,沉声道:“杨洄,你不要不识抬举。本府完全是念在,当年与你父亲杨慎交颇有一些交情的份上,想要救你一命!”
“多谢大尹,还记得先父的名讳。”杨洄阴阳怪气的说道,“如今这世道,像大尹这般厚道的人,确是不多了。”
李适之咬了咬牙,“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你为何要频频去往上阳宫?贺兰进明,可有参与此案?”
杨洄突然嗬嗬嗬的狂笑起来,说道:“大尹,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只管回话!”李适之说道,“有没有好处,那都是本府的事情。”
“好!”杨洄突然大叫起来,“这些事情,全都是武惠妃逼我干的!是她逼我!是他把我逼到了今天的绝路!”
李适之愕然瞪大了眼睛!
“武惠妃,就是武惠妃!就的她,把我逼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杨洄像疯了一样哈哈的大笑起来,“李适之,有种你在圣人面前照此直说!去啊!去向圣人禀报!你倒是去啊!”
“闭嘴!”李适之大喝了一声,连忙又叫左右保镖,“堵上他的嘴!”
那两个心腹保镖一拥而上将杨洄掀翻在地,立刻就把他的嘴给堵了起来。
“看牢他!”李适之说道,“别让他死,别让他逃,更别让他胡说八道!”
“喏!”
李适之走出房间来,吐出一口闷气。
“事情,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