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万家后,赵玉蓁将萋萋交给婢女便去了万老夫人处。
见到万老夫人时,她正阖着一目靠在床榻的隐囊上,听贴身仆妇诵读乡野志。听到赵玉蓁带着萋萋回来了,又说要找她,她略觉奇怪,遣散屋内侍婢仆妇,让她有话直说。
赵玉蓁梳理了一番思绪,将近来之事简单说了一番。
谁知万老夫人一点也不同情她,反而一手撑着隐囊,无声的笑了半刻,半晌,才道。
万老夫人……一言概之,是你心里还未接纳这门亲事。不过,这也无妨。
赵玉蓁惊道。
赵玉蓁这都无妨?!
万老夫人程始夫妇又不曾严苛管教于你,你就是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已成定局之事,再论从前有何意思。
万老夫人淡淡道。
万老夫人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待凌子晟好一些,像一个真正的未婚妻子一样。
赵玉蓁洗耳恭听。
万老夫人这头一件,所谓将心比心,以后你自己饿了,就要想一想凌子晟饿不饿,你自己受寒受热了,就要想一想他的寒暖。
赵玉蓁心想,我从前也是这样做的话,自己做饭,也想着给他留一份。
便犹疑反问。
赵玉蓁这个办法,听着不错,不过,真能管用吗……
万老夫人道。
万老夫人自然管用。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便会习以为常,到后来,你会自行关怀凌子晟,而无需时时提醒了。
听老夫人说的这么熟练断定,赵玉蓁八卦之心大起,小声试探道。
赵玉蓁那这么说……这法子,您用过?
万老夫人那是自然。
谁知万老夫人用平淡的犹如点菜的口气言道。
万老夫人当初我嫁给松柏的父亲又不是真心喜欢他,不过是为了赌一口气。
赵玉蓁赌气?
赵玉蓁大惊。
万老夫人彼时我娘家贫薄,官府又贪暴无度,世道渐有乱相。我便打算和同乡的壮丁一道躲到山里去,狠狠干一番事业。
额......这事业,是做山贼吗。您老这措辞还是挺委婉的。
赵玉蓁那……同乡壮丁之中,有您的,咳咳,那什么,心上人吗。
她既想知道,又觉得措辞异常艰难。
万老夫人闭着眼睛,面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
万老夫人你这样的闻一知十,还用问老身么。
赵玉蓁心中了然,笑笑继续问。
赵玉蓁那您后来又如何嫁去万家了呢?”
万老夫人动身前两月,偶然遇上了松柏的父亲,一径的纠缠不休。我放言绝不为妾,想叫他知难而退,谁知他过了几日又来寻我,说要明媒正娶。这样一来,我那老父老母就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我上山了。
废话!能做县里大族的正经夫人,又不是低三下四随便打骂买卖的姬妾,哪家父母还会让女儿去当山贼婆娘啊!
万老夫人我那时年纪虽小,但从小为生计奔波,也不是不知世事的。真嫁去了万家,那大族的阴私鬼祟也够我受一阵的,我又粗野惯了,没准还不如上山来的轻省。谁知我犹在两可之间,万家那些老不死的倒寻过来了。一会儿威逼一会儿利诱,一会儿还说要找人灭了我全家,更有痛哭流涕的,求我退一步做妾算了,不然就要死在我家门前,叫我踩着他们的尸首去嫁人!
万老夫人我好生气恼。便想,你们不是辱骂我贬低我么,我还非要做这个隋县大族的万家宗妇不可了!于是,心一横,就嫁了。
赵玉蓁……
她觉得万老夫人这桩婚事结的,十分令人无语。
万老夫人可惜,直至我生了松柏。那群老不死的也没见死一个。
万老夫人睁开双眼,悠悠的下了结语。
赵玉蓁感觉,她的语气,仿佛还十分遗憾呐。
赵玉蓁原来如此啊。那过了多久您才对太公生了情意呢。您可别耍赖,我听萋萋传过万伯父的话,说当年您和太公恩爱逾常,情投意合,一时一刻都不愿意分开。
万老夫人多久?也没过多久。
万老夫人神情怅然,语气放缓。
万老夫人大约是我闲来无事,想起了他待我的好处。想起了他冒着鹅毛大雪,就为了到山脚下来看我一眼;想起了他被我骗入山中险些冻死,被救出来时满脸青紫,却还要朝着我笑;想起了他知道我被族中老东西欺侮后,气的脸色发白,连夜就带人去砸人家大门,并且再不让他们来家里了——他原是个读书人,平日和颜悦色,对奴仆都不大说重话的……
老人慢慢闭上完好的那只眼睛,声音渐渐低落。
斯人已逝,只余留香。曾经带来温暖和深情的枕边人,如今却被埋入了黄土......
万老夫人凌子晟,待你好吗?
万老夫人阖着眼睛。
赵玉蓁侧目看着身旁的案几上的一尊紫铜香鼎,定定的出神。
她想起了那日上元灯会,在田家酒楼外,他用健壮的臂膀抱起她,为她挡住身后的漫天火光。
她想起了那日在桦县猎屋,忧虑她的安危,他硬抗住箭伤,急行一日一夜赶来杀敌的身影。
她又想起了那日在涂高山断崖,他一手挂在崖边下,明明已经牵扯旧伤,但揽住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放松。
……还有很多,很多。
赵玉蓁他待我,很好。
过了半晌,她才干涩的回答。
万老夫人待你好就行。
万老夫人轻叹。
万老夫人两人中,总有一个,会把身段放低一些的。你比萋萋聪明百倍,好自为之吧。
……
从万府出来,赵玉蓁低着头慢慢踱步。
踏出万府大门,在门外守着的管家急急上前。
管家赵娘子,您,您看……
赵玉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站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他今日没带平常形影不离的侍卫和车马仪仗,只有一人一骑,公侯门第的深红高墙下,掩映着探出墙头的青翠枝叶,颀长高挑的青年素衣银带,一手牵马缰,一手负背而站。
赵玉蓁走上前,在他身前立住。
赵玉蓁子晟,你怎么来了。
夜风吹来,她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浓重酒气,不是她们喝的那种果酒。
赵玉蓁你喝酒了?
凌不疑看着她,面庞荫在茂密的枝叶下隐约不清,唯有一双俊目明亮如昔。
凌不疑府中卫兵说你来万家了。
赵玉蓁低声道。
##赵玉蓁……你不用来找我,我会去找你的。
凌不疑我知道。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低沉。
赵玉蓁闷闷道。
赵玉蓁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凌不疑自然有。
凌不疑上前两步,视线落在赵玉蓁身上。
凌不疑我知道我不善讨人欢心,旁人大多惧怕于我。我知道你今日是在不满我处处约束,所以跑来万家。我知道我心悦于你,对你珍之重之,所以不论何种情形,我都不愿你委屈自己。但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做你才能更心悦我一些。是以,我来找你了。
他面上不显,但语气淡淡的,还带着些许迷茫无措。
赵玉蓁一阵心悸,但又有些愧疚,他最看不得凌不疑这幅样子,他应该是骄傲的冷峻的,甚至是桀骜不屑他人的,但不应该是如此低落茫然的。
赵玉蓁不必如此,原来的你就很好。
凌不疑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凌不疑有些凄然地一笑。
凌不疑你的叔母叔母兄弟姊妹……这个家,每个人都关心你,真心待你,而我,不曾拥有这些……我自小军中历练,习惯军令如山,行动多为下达与执行。过去二十几年我从未有过亲人,更不知如何与亲人亲密相处。我努力去融合,只是想让你与家人看到,我与寻常人一般,只想与你过寻常生活。
赵玉蓁仿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碰了一下。万老夫人的那句话犹在耳际——总有一人,身段要放低些的。但自从他们相识开始,一直都是凌不疑默默包容她、维护她。真的便如同文帝说的那样,凌子晟最能得听赵玉蓁的话。
赵玉蓁那你......
赵玉蓁缓缓开口,凌不疑静静看向她。
赵玉蓁明日不许再折腾叔父他们了,他那靶子用了二十年,只一日便叫你射劈了。
赵玉蓁少宫他年岁尚小,还不急在军中效力,嫋嫋姎姎也是,就算是为健身操练,也得徐徐图之。
赵玉蓁还有你的亲卫,就这么直接入府,这不妥,太冒犯了......
凌不疑听赵玉蓁这一连串的话听得怔住了,俊目中似有水光闪动。
他长腿迈动疾步上前,一把抱住赵玉蓁紧紧贴在怀中。她的脚尖几乎够不到地面,身上感觉到他坚韧强力的筋骨肌肉,宛如置身高山峻岭般。
凌不疑将头颅靠在她纤细的颈窝中,心中快乐难言。
凌不疑不气我了?
赵玉蓁我有何好气的。
赵玉蓁闷闷的声音从他怀中传来。
赵玉蓁你自己想办法把他们哄好,我可不管你......
凌不疑弯唇,笑目如长长的新月。
凌不疑好!
月下,凌不疑和赵玉蓁二人共乘一骑回府。正是四下无人之时,却听到一深巷中传来清浅的杂乱脚步声。他二人对视一眼,即驾马上前。
只见巷内几名黑衣人正将一名跛脚男子包围在内,被包围者浑身浴血,正是之前下落不明的传信官韩武。韩武被包围在众黑衣人之间,势单力薄,已有些支撑不住。
二人下马奔上前去,凌不疑从后方拽过一名黑衣人,抬手击面,将他打飞出去。赵玉蓁以长袖遮住黑衣人面部,劈手夺过他手中剑柄,然后晃动双手将宽如流云的长长袖摆绕在双臂,将黑衣人踹到在地。
几名黑衣人被突然冒出的二人所慑,将他们团团围住。
突然,一名黑衣人持剑上前要刺,被凌不疑抬脚踹倒,另一黑衣人紧接着过来,凌不疑反手将他的剑夺下并利落地了解了他,赵玉蓁那边也将手中长剑刺进黑衣人胸口,就在凌不疑手中长剑要刺穿其中一名黑衣人时,韩武惊呼出声。
韩武少主公,留活口!
凌不疑手中剑势一收,将剑刺改为脚踢,抬脚将那人踹到在地,脚狠狠踩在他胸上。
韩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身体摇摇欲坠,赵玉蓁立刻扶住他,发现他手捂住腹部,鲜血自伤口涓涓流出。
凌不疑怎么回事?
韩武少主公,我已寻到当年的医士,他在军中曾见到那些被派去探查瘴气将士们的坐骑。倘若人因瘴气而死,马必不得幸免。他心中起疑,暗中查探,发现那些士兵尸体并非死于瘴气,而是死于刀伤!他害怕之下,解甲归田,隐姓埋名。我本想带那医士来见少主公,无奈,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凌不疑脚下用力。
凌不疑说,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伸手抓住凌不疑踩在胸口的脚,剧烈喘息着。
凌不疑松开点力道,让他能喘气说话。韩武迫不及待冲上前俯低身子。
韩武你们究竟是何人?
那刺客不答话,口中却突然寒光一闪,喷出一支毒针,朝韩武刺来。
凌不疑小心韩武!
韩武离刺客太近了,凌不疑话音未落韩武便已经被毒针刺中眉心了。
见他二人视线都被中毒倒地的韩武吸引,刺客露出诡异笑容,举起匕首刺中凌不疑的小腿。
凌不疑吃痛,赵玉蓁抓起地上长剑直插那刺客心口,刺客立时毙命。
凌不疑跑过查看韩武,但是韩武已经气绝。他颤抖着双手为韩武合上双目,心下愤怒,不甘地垂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