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此行诸般计划全都达到,震慑蜀中、肃清流寇、暗查军械、巡视青州。樊昌也在凌不疑和赵玉蓁的先斩后奏下,押回都城再次审问,樊昌家眷尚可免罪,但樊昌本人,是决计没有生路的,他只能在凌不疑和赵玉蓁手下发挥他最大的剩余价值。
于是,文帝计划返回都城。他知道这个侄女因自小被程始夫妇养大,觉得对他们的儿女有所亏欠。如今程家中唯一幺女又要议亲,她是绝对坐不住的。再加上凌不疑看赵玉蓁的神情文帝都看在眼里,这可是从未在凌不疑身上见到过的。同时,也是为了让凌不疑少管一些打打杀杀的事儿,放松心情,文帝将凌不疑和他指派的监军赵玉蓁两人留在驻跸别院,又把半路称病的皇甫仪和他的弟子袁慎打包过别院一起养伤,顺便给凌不疑陶冶一下性情,省得整日杀性太重。
但谁想得到,就算是把凌不疑放在别院,他也没能闲得住。皇甫仪此人,不但学识渊博,还勇于任事,就如古时纵横七国的苏秦张仪,以文士之躯游说于诸侯之间,消弭了许多兵凶灾厄。而袁慎身为他唯一的弟子,日后自然也是会拜入朝堂的,凌不疑正是想要游说两人投入三皇子麾下。
不过那皇甫仪是将休养生息贯彻了个低,每日不是焚香弹琴,便是赋诗作画,自己将自己安排得着实充实,凌不疑想要插着说一些说游说的话都找不到好的时机。这不今日又约凌不疑去池塘垂钓了,只不过凌不疑没有跟着一同前去,而是和袁慎留在山顶亭中。
赵玉蓁的目的从来只是查明孤城真相,并不想过多的插入到储君之事中,于是便扔下下了一半的棋去替凌不疑熬药去了。恰好此间风光甚好,触目所及俱是乡人农妇忙忙碌碌的声影。或在烧荒,或在犁地,或在沃肥;田间时有悠扬的农歌唱起,也不拘是谁先起头的,听到的人多会笑着和上两句,由近及远,此起彼伏,唱和不断……不是军中的寒光铁衣,也不是沙场的刀光剑影,伴着周遭湿润的空气,倒真的是能感受到久违的岁月静好。
程少商阿姊!
远处传来喊声,赵玉蓁凝神望去,正是程少商在皇甫仪身后蹦蹦跳跳的朝她挥手,楼垚在后面牵轺车相随。
见是少商,赵玉蓁将手中扇炉火的蒲扇扔给一旁的梁邱飞就朝少商迎去。
赵玉蓁嫋嫋!
赵玉蓁迎过去先是朝皇甫仪行礼。
赵玉蓁皇甫大夫。
皇甫仪一点头,便算是见过礼了。
赵玉蓁又冲后面的楼垚道礼。
赵玉蓁楼公子。
赵玉蓁心中好奇,疑惑嫋嫋怎么会和皇甫仪一起。
赵玉蓁嫋嫋,你怎会同皇甫大夫一起?
程少商是皇甫大夫邀我来别院相叙的。
皇甫仪也在一旁点头。
皇甫仪正是!
赵玉蓁既如此,那我们便先到亭中休息吧。
程少商嗯!
皇甫仪赵军司同程娘子颇为亲昵啊。
赵玉蓁大夫不知,我从小是被嫋嫋父母养大,自然同她亲近一些。
皇甫仪哦,这倒真是因缘际会。
程少商在一旁拽了拽赵玉蓁的衣袖,附在她耳旁说话。出来大半年,程少商也长高了些,赵玉蓁不用再矮下身子听她讲话,稍稍偏偏身子即可。
程少商阿姊,这人就是那个城南的宫殿。
城南的宫殿?
赵玉蓁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那句城南之离宫,登兰台而遥望。
原来是他啊。
看了看程少商满是兴奋,亮晶晶的眼睛。
那嫋嫋来这儿八成是听八卦的,看来,叔母那边的情况还并不紧急。
几人说话之间,便走到了山顶高大宽阔的亭子内。那亭子檐顶铸有青铜麒麟,其下六棱八柱,伸展的延伸开来。亭中袁慎手持竹简,面朝东边山岭而站,凌不疑静静坐在石桌棋盘前,一手搭膝,一手腕拄石桌,白皙的指尖掂着赵玉蓁扔下的黑子,正在沉吟。
两人虽在同一凉亭内,却好似彼此不认识般尽量远远相隔,毫无交流。
还是袁慎先看见他们,大步迎将上来,姿态优雅地朝皇甫仪躬身作揖,道。
袁慎学生见过夫子。
袁慎也不看程少商,程少商也不与他搭话,而是纳罕地看向静静坐在石桌前的凌不疑,心道,怎么似个狗皮膏药般,哪里有我阿姊,哪里就有他。
皇甫仪笑着向程少商解释。
皇甫仪前些日子陛下巡完青州回都城了。可我身体不争气,不堪再经路途劳累,陛下就打发我来这儿养病。善见你是见过的,他来陪我。还有子…哦,凌大人…我和他前两日才来,前不久他因平乱受伤,久伤不愈,陛下特意留赵军司和凌将军二人于此地,吩咐他好好养伤。
一听到养伤,程少商便急火火地问。
程少商阿姊可有受伤?
赵玉蓁拉下她的手,悄声说。
赵玉蓁我没受伤,我这次啊,是监军,监督他养伤的。
程少商凌将军养伤还需要人监督?
程少商小声低估着,也是恭敬行礼。
程少商袁公子,凌将军,小女有礼了。
凌不疑也转过身来低头见礼。
神色冰冷的袁大公子终于将眼光挪了一点点过来,声音比神情更加冰冷。
袁慎才两月不见,程娘子就要结亲了,善见与你道喜了。
语调十分优雅的一句话,‘两月’两个字咬的重重,颇有几分切齿之意。说着还真的对程少商行了一礼。
程少商多谢袁公子。
程少商快速道了谢,转身避开了他这一礼。
袁慎自觉讨了个没趣儿,便收了身形。
此时,走在最后的楼垚终于将轺车安置好,进了凉亭看到袁慎和凌不疑双眼亮如火炬,活脱脱看见了男神一般。
楼垚善见兄!凌将军!你们竟都在这里!
楼垚你们还不知晓吧,我在议亲了!
楼垚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楼垚喏!就是她,她就是你们未来娣妇……
尴尬,真的尴尬,赵玉蓁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尴尬的,但撇撇袁慎和程少商的神色,诚然气氛就是没来由的尴尬。
楼垚哦对了,赵娘子,贾兄之前一直我们在桦县重建屋舍,他多次提到你,话语间都很是担心,若不是陛下有旨让他驻守桦县,他定来寻你。
此时,梁邱飞手上端着方形小托盘前来,听到此话,咔嚓一声将托盘掰掉一角,而后迅速扶住漆木朱碗才没将药洒出,赶紧将药递到凌不疑面前。
凌不疑并未动怒,而是温言道。
凌不疑再去备一碗吧。
赵玉蓁内心。“哦吼,好了,除了文帝以外,我真的不想再听到任何人提到和催婚话题相关的人和事了。”
于是,干吧吧的笑了笑,
赵玉蓁呵呵,是么。
程少商笑着打岔。
程少商凌将军别来无恙啊,月前听我叔父说将军加重病情,我们程家上下好生担心呢,如今见将军英武如昔,回去后我好跟叔父叔母说,让他们也可放下心了。
楼垚对啊,凌将军和赵军司救下我家少商,真不知该如何答谢才是。
袁慎脸黑如锅底,冷声道。
袁慎待成亲以后,再说是你家少商吧!现在是谁家的还不知呢。
楼垚愣住,不知该如何应对,程少商用口型说出关你屁事,袁慎瞪她。
凉亭外一阵雷响,赵玉蓁倒是不怕雷,只是本能向响雷处看去,却不妨被凌不疑拉住了手,两人久久对视。
皇甫仪看看被楼垚捂住耳朵的程少商,再看看气呼呼的袁慎,若有所思,但还是开了口。
皇甫仪咳咳。这雨也下起来了,不如我们就尽快动身去别院吧。
斜里,梁邱起正架着一辆玄色精铁铸边的安车缓缓驶至朱红小轺车,还有两名负剑悬匕的劲装武婢大步随行在安车两旁。
亭中的凌不疑已放下棋子,站起身来,看向皇甫仪,但还握着赵玉蓁的手。
凌不疑雨势不小,我们一同前往吧。
见皇甫仪点头,又转头看向赵玉蓁。
凌不疑阿鹭,你就坐我的马车吧。
赵玉蓁哎!不用了,我一会儿穿上蓑衣,快马骑回便可。我晕车,坐不得......
凌不疑打断赵玉蓁的话。
凌不疑无碍,这安车是我命人造的,不会让你晕车的。
凌不疑已接过梁邱起举起的油纸伞,将赵玉蓁笼罩在内。
凌不疑身高腿长,手拉着赵玉蓁,没几步就走到轺车边,亲自打开一旁玄色安车后的门,抬头朝车舆上的赵玉蓁微微而笑。
见赵玉蓁迟迟没有动作,凌不疑似想起什么一般,回头冲程少商道。
凌不疑程娘子也陪你阿姊一同乘坐安车吧。
程少商啊?
冷不防被点名的程少商啊了一声,和楼垚对视了一眼。
楼垚少商,你先去,我们总有办法回去的。
凌不疑程娘子,我已备好蓑衣与快马,楼公子同我们一道回去。
程少商不舍地看向楼垚
程少商那你可快些。
楼垚嗯。
见程少商答应,凌不疑冲一旁又举起一把油纸伞的梁邱起一使眼色,梁邱起便朗声道。
梁邱起女公子请。
程少商便同赵玉蓁一同上了马车。
这辆安车估计是凌不疑自己用的。内部高大宽阔,赵玉蓁身形也不算娇小,居然也能在厢内站直身子。陈设简单凝重,漆木厢壁两侧各吊一盏羊皮牛油灯,照着铺在下面的黑狐毛皮绒黑油亮。此外,没有火盆,没有水浆暖巢,更没有香薰。寻常安车里只是能坐人的地方的,这辆安车居然能容人躺下。从外面明明看不出来里面空间如此之大,可见凌不疑打造这辆安车是废了心思的。
厢内若有似无的萦绕着一股弓弦油脂和隐隐血腥的气味,又带着成年男子的气息,让赵玉蓁觉得熟悉又安心。
这时她听见外面凌不疑柔和却不容辩驳的声音:“……楼公子,就是待会儿雨停了,你们怕也来不及赶上关城门了,不如明日一早启程。我这就遣人回县城报信,你们大可不必着急……雨似是要大了,我们骑马回别院快些。”
被关在车厢内的少商十分感动的叹息。
程少商凌大人真是谦和有礼,为人这么体贴周到。
这辆安车看着高大厚重,谁知行驶起来却十分快捷灵活,赵玉蓁端坐在内,丝毫不觉颠簸,也正如凌不疑所说的,再没有晕车。
左侧厢壁当中是一张连带小柜的四方案几,赵玉蓁的目光落在那半开的抽屉内,里面放着一柄染血的断箭,下面还垫着赵玉蓁敷药用的锦帕。
赵玉蓁僵住,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起在猎屋中自己给凌不疑拔箭,和在驻跸别院凌不疑说的那句“为何不能是我?”。
赵玉蓁回过神,赶紧将抽屉合上,程少商也看到了那柄断箭。
程少商咦?阿姊,这不是你给凌将军拔出的那柄断箭吗?怎么在这儿?
赵玉蓁咳咳,许是重要罪证吧。
程少商未察觉有异,还对赵玉蓁说。
程少商对了,还未谢谢阿姊送来的银钱呢。这笔钱帮了大忙了,我用程氏的名义将其捐出,那些商贾看到县丞母族都如此慷慨解囊,哪个不认捐?我们筹得了重建桦县的钱,那些商贾又得了名,阿姊是没看到。那些商贾上台领牌匾,各个神气!
赵玉蓁却很疑惑。
赵玉蓁银钱?什么银钱?
程少商就是两个月前,老县令头七那几日,我曾让佩玖传信到军中,找阿姊借钱,阿姊不知这事?
赵玉蓁在记忆中细细找寻那几日的行踪。
赵玉蓁我那几日外出追踪樊昌余党,并不在军中,回营后也未收到信件。
程少商那便奇怪了,那笔银钱不是个小数,是哪位那么慷慨解囊啊。
赵玉蓁心中已有答案,还能是谁,凌不疑呗。
管彤佩玖他们二人跟随赵玉蓁多年,若要传信找人,佩玖定会去找管彤,若是管彤不在,事情紧急的话,多半会去找程始夫妇,若是连程氏夫妇都不在......大概只能找凌不疑了。
赵玉蓁无碍,大概是子晟给的吧,到时候我还他就行了。
赵玉蓁倒是你呀,传出来的定亲消息吓了我一跳,我还是听朝中其他大臣说的这件事,说楼公子一路追随程家娘子去桦县英雄救美的事全城都传遍啦。听说叔父叔母都来了桦县,他们当真同意了这门亲事?
程少商闻言憋憋嘴。
程少商哪能啊。阿母分明是看我不顺眼,才对这门亲事横加阻拦。
赵玉蓁你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我吧。
程少商便从楼垚追随他们出都城说起,事无巨细。
赵玉蓁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赵玉蓁这件事啊,也别怪叔母生气,实在是鲁莽了些。你也知道叔母重规矩、掌控欲强,你欲与楼公子结亲却不事先告知父母商议,反而是让他们从楼太傅口中听闻此事,更何况楼太傅并非楼公子生父。说要定亲,未经六礼,楼家便已自作主张,将聘礼送上了门。楼氏是世家望族,这点礼数怎会不知,你怎么不想想为何楼家不对你以礼相待?
听了赵玉蓁的话,程少商也觉得有礼,低下头来暗自思考。
程少商难道是觉得我们是小门小户才如此?
赵玉蓁嫋嫋啊,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楼垚是楼家二房二公子,楼家大房楼太傅常年打压二房子弟,楼垚的长兄至今仍未出仕。如此匆忙将你定下,既是轻待二房,也是轻待你。若楼垚像叔母那般,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强硬之人,他能护你一世周全,但我看楼公子言行,并非这样的人。
程少商急急道。
程少商但与阿垚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他信任我、陪伴我,懂得欣赏我,对我不离不弃。我们约定好了,等成亲之后就外方为官,天地辽阔,展翅任高飞。
赵玉蓁我相信楼公子是个知礼数、懂冷热的人,但成亲从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事。况且他大兄尚且未出仕,他又是哪那么好外放的?
程少商依靠在赵玉蓁肩膀上,心情十分沮丧。
程少商阿姊......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赵玉蓁笑笑。
赵玉蓁也并不是。若是你们当真相爱,彼此扶持,就算是万事艰苦,也可过得幸福圆满。
程少商可是阿姊,什么是相爱呢?
赵玉蓁脑中一瞬间闪过凌不疑的脸,她回神笑着说。
赵玉蓁我也没有谈情说爱过呀,怎会知道。我觉得你该去问问三叔母。
程少商那若是像凌将军这般少言寡语却事事体贴的,和贾将军那样嘘寒问暖事事殷勤的,你选哪个啊?
这句话倒把赵玉蓁问得一愣。
赵玉蓁我还真的从未这么想过。不过,我想,若是我的话,谁也好,我想选一个喜爱我的。
程少商难道阿姊就不想选一个自己心爱之人吗?
赵玉蓁戳了戳程少商的额头。
赵玉蓁你想叔父叔母呀,叔父一心爱重叔母,事事以她为先,你可见过叔父什么时候不顺叔母的意啦?
程少商这倒也是。
两人话音刚落,前面车驾位置就有人敲车壁,只听梁邱起道。
梁邱起赵军司,程四娘子,别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