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陈琢一直都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她小时候架着一副椭圆形的半框眼镜,留着一头黑短直的头发,利落却呆板。但是有人喊她“书呆子”,她倒觉得是在夸她。
现在,在勘测队的工作让陈琢忙得脚不沾地,昼夜颠倒。她的眼镜碎了又换,换了又碎,从早到晚顶着一头鸟窝一样乱的头发,完全分不出心思打理。
陈琢不觉得有什么,她没有这方面的洁癖,相反,她很享受这种忙碌但“感觉自己确实在为社会做些什么”的状态。
她的队友说她“忙起来真是命都不要”。陈琢对这个说法没有异议,在必要时刻,不仅是自己的命,她甚至可以不要别人的命。
大局至上,原则至上。这是她团队行动永远秉持的八字方针。
她在的二号勘测队001分队队长叫卫阮之,那家伙完全是个变态。
集训营里行动力S级的不占少数,卫阮之倒是独树一帜。
他喜欢把训练舱开S级从早练到晚。
集训营里的训练强度不是开玩笑的,所有人一天24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训练舱训练。集训营里的训练舱与普通的BFE训练舱不同,因为是为拓荒工程做准备,特地分为了单人训练舱和多人训练舱。
营规规定,每人每天至少进行三场多人训练,两场单人训练。这个最基本训练强度,都已经能把人累成狗。
集训营总人数不多,多人训练舱会优先把没打过配合的人凑在一起,半个月左右,就能和所有人轮一遍。
集训营采用积分制,训练舱等级开得越高,积分自然也就越多,就算这样,也很少有人开S级训练。单人训练和多人训练积分规则略有不同,最终将两种模式的积分加起来,总分前十名的就是现在十个勘测队的总队长。按排名顺序,他们可以先后挑选队员和分队队长。
高强度训练会一天不停地持续四个月。为了第二天从床上起来还能有力气吃分配餐续命,很少有人把单人训练开到A级以上。
S级模式基本是用来教训一些年轻气盛违反营规的家伙。但是威慑效果确实很不错。
敢开S级当做日常训练的人,最后基本都成了总分前十。
比如卫阮之。
可能变态和变态之间总有某种吸引力,卫阮之挑队员时一眼就看中了陈琢。
陈琢那时和卫阮之的交集仅限于知道他叫卫阮之,和知道卫阮之是个行动力变态。
成了卫阮之的队员之后,陈琢才发现,这人的变态程度远远不止于此。
B01废墟大体分为外,中,内三个区。拓荒工程启动时总共有十个勘测队,共五十个分队,从不同入口进入B01废墟。每个勘测队都有自己的勘测区,路线固定,以从外到内的顺序,逐渐深入废墟。过程中,勘测与收集部主要负责两件事。
勘测,和收集。
由于B01爆炸引发了核泄漏,导致将近半个世纪没人进入的废墟成了各种变异生物的繁衍地。所幸B01是个内陆城市,流经它的河流也不多,核泄漏基本没有影响到海洋。
爆炸发生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人们逐渐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B01废墟里的变异生物从来没有走出过这片废墟。仿佛废墟中心有一块超强力磁铁,牢牢吸住了它们。
不过放开这个诡异的现象不谈,B01说到底是个一级城市的废墟,面积不是一般的大,能养活的变异生物不是一般的多。理政院想要对其进行清理和重建工作,尝试让人类重新住进去,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这些种类繁杂的生物进行“扫荡”。
而勘测队的“勘测”任务,就是在实地勘查的过程中,识别和记录不同种类的变异生物,不断扩充资料库。
识别和记录的过程大多由机器完成,但机器是死的,如果定点放置,识别和记录效率会明显降低。就算是远程操作,实际效果也只能堪堪与一个双A级人类相提并论。
从集训营的魔鬼训练里出来的勘测人员,平均水平可远远不止双A级。
勘测队路线的设计要求所有队伍保持进度一致,每个勘测区的勘测任务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完成,才能保证完成难度较大的跨区勘测时能按照计划路线相互照应。
这需要每次勘查都箭无虚发,不仅高效而且高质,因为没有回头返工的机会。
收集任务属于勘测队的次要任务。在勘测的同时,勘测人员可以选择性带回部分变异生物以供后期研究,这是在保证勘测任务在规定时间内顺利完成的前提下进行的。
因此,大部分勘测队会在同一勘测区进行两轮实地勘查。第一轮偏重勘测,第二轮对第一轮勘测进行扫尾的同时,偏重收集。
每个勘测队中有五个分队,每个分队五个人。由于十个勘测队之间来往不多,常常会在称呼时忽略“第几勘测队”,直接叫分队编号。
就像陈琢在其他分队队员的嘴里从来都是“001分队陈琢”。
为了保证按时完成计划,在每个勘测区的停留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一周,第一轮和第二轮实地勘察相隔不会超过三天。
因为间隔时间较短且不固定,为了避免体力消耗未恢复造成的失误,两轮勘查一般由不同的两组队员完成。每轮勘查都会有至少一位队员留在工作室,进入WATCHER系统,充当两位外勤人员没有死角的眼睛。
之所以说卫阮之变态,是因为他确实干过让人连着出一个月外勤的事。
那个天可怜见的叫胡应钟,陈琢至今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惹着了卫阮之。
卫阮之说罚他出一个月外勤,说到做到。他自己不知道闹什么别扭,也非要陪着人家一块出。一个月下来,卫阮之是完整地回来了,胡应钟可就不是了。
他气还有一口,人看起来是废了。
这事之后,二号勘测队剩余的四十七个人,几乎没人嘴皮的时候再敢拿“出一个月外勤”来打赌。
除了陈琢。
二号勘测队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怕卫阮之,毕竟胡应钟这个和他同一分队把他惹怒了都被整得这么惨。
但陈琢作为卫阮之分队的队员,对卫阮之的感情更像……
姐姐对弟弟。
陈琢发现,卫阮之的记忆是从集训营开始的,他好像一出生就在这里。
他就像一个为拓荒工程而诞生的人,除了在集训营里学到的有关拓荒工程的知识,几乎什么都不懂。
陈琢眼里,卫阮之就像一个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孩子,既警惕,又时刻充满了好奇心。
不过好在卫阮之学得很快,他举一反三的能力特别强。
都说无知者无畏,陈琢是没见过比卫阮之还无畏的人。
出于某种刻进DNA里的学习精神,陈琢曾经仔细地看过卫阮之的训练视频。
视频里,卫阮之在开始的几次训练就毫无障碍地在训练舱的模拟环境里徒手抓起变异生物被击杀后烂成一团的内脏和被撕裂开的破脑袋,面无表情地扔进收集箱,完事之后还以一种好奇的表情看着自己沾了内脏的手指。
陈琢每次看到他这样,都有一种下一秒他会舔上去的错觉。
尽管这是训练舱模拟出来的场景,真的舔上去也只会舔到自己的手,但陈琢还是感觉到了恶心。
不过陈琢不得不承认,卫阮之的双S级出厂设置未免太过强势,再搭上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外挂……如果不是在同一个分队见识到了他几岁小孩一样的认知水平,陈琢还真会被他的面瘫脸吓到。
但是知道了这点之后,面无表情在陈琢眼里就莫名地演变成了一种奇特的茫然和无措,极大地勾起了她深埋心底的母性光辉。
鉴于卫阮之到底是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陈琢只好在心里默默地把卫阮之当成了弟弟,非常主动地承担起了“监护人”的职责。
她会告诉卫阮之,不能用湿的手摸电插座,掉到地上的东西不能吃,吃饭之前要洗手,饭不能用手抓着吃,洗澡要先把衣服脱了……
以至于当陈琢听说了卫阮之要和胡应钟出一个月外勤时,她隐约从卫阮之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无比幼稚的胜负心。
她只能对那个姓胡的打心底表示一些同情。凭卫阮之的拧劲,闹起脾气来还真没人敢陪他拧。
同队的另一个队员叫阿茶,陈琢报到那天才发现,这孩子真的还是个未成年人。
卫阮之和阿茶就是两个极端。
一个恢复了出厂设置一样什么都不懂,一个像活体脑资料库一样没有什么不懂。
陈琢佩服卫阮之选人的眼光,他算是找到了两个完美的启蒙老师。
陈琢倒是也很幸运,幸运自己可以遇到阿茶。
这个小女孩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但就像卫阮之一样,她对未知毫无恐惧。
卫阮之的无畏是出于某种无知,而阿茶的无畏,那是真的无畏。陈琢发现这小女孩什么都懂,就算清楚自己手上血淋淋的一把是变异生物的脑浆,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目光仿若无机质地继续完成任务。
陈琢感觉阿茶好像有两种“模式”,一种叫“工作”,一种叫“生活”。只有“生活”模式下的阿茶,行事风格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但这不阻止陈琢喜欢阿茶。
阿茶总让陈琢想起一个人。
陈琢小时候,在学校只有一个朋友。
陈琢喜欢闷头读书,不经常参与同学们组织的社交活动。她只有一个玩的来的朋友,叫袁晴晴。
晴晴是个非常热情的小姑娘,自打和陈琢说了第一句话,她就粘在了陈琢身边。
陈琢那时有些内向,对这样的热情手足无措。晴晴有些小恶劣,就喜欢逗陈琢,看着她慌里慌张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陈琢见晴晴笑,她也跟着笑。
这个小姑娘经常给她带来无缘由的快乐。
她俩成了要好的朋友。
但陈琢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回家的路上,只有她身后有一条被夕阳扯得长长的影子。
接到视频通讯时,十五岁的陈琢正在BFE训练舱里,备考一个月之后的检测。
通讯接进来,那是一片礁石滩,海浪一轮一轮地涌上来扑打在黑色的礁石上,碎成雪白的浪。
陈琢愣了一下,拨进来的是袁晴晴。
晴晴似乎在检查设备,脸时不时地出现在镜头里。
镜头摇晃了一阵子,稳定了下来。看视角应该是被放在了一块礁石上。
袁晴晴冲着镜头笑了一下,挥了挥手。
陈琢不明所以地也朝她挥挥手。
袁晴晴紧接着转了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海洋。
陈琢瞳孔骤缩。她几近撕心裂肺地喊“袁晴晴”,但视频里的女孩没有回头。
陈琢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袁晴晴刚刚在和她挥手再见。
水已经淹没到袁晴晴的肩部,陈琢只能无措地看着她走向死亡。
好像是同情她的无助,在被水淹没之前袁晴晴转了头,水没过她的鼻梁,那如无机质的目光与陈琢慌张的眼神交错了一瞬。
不等陈琢看清,海水彻底漫了过去。
陈琢不敢呼吸,她感觉被水淹没的好像是自己。
阿茶抬手蹭掉脸上溅到的血渍,把手上咽气了的D0幼崽扔进收集箱,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地看向一旁看着她有些出神的陈琢:“在想什么?”
“没有,”陈琢很快地抽离出来,随口否认了一句,“走吧,大的要来了,小心被追上。”
阿茶又多看了陈琢几眼,确认她没什么事后一秒都没多留,在一旁的树枝上借力一撑轻巧地翻过一道岩壁,眨眼间没了影。
陈琢紧跟了上去。
阿茶捡起D0幼崽尸体时的眼神,莫名让陈琢想起了袁晴晴最后看她的那一眼
空空荡荡,毫无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