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究还是把我抬上了总经理的位置,在二十二岁这一年。
英国那边的大学挂着我的名,从大一到现在,我都一直在公司上班。但说白了,我也不过是个还没拿到大学文凭的臭小鬼。
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就接班,但这是父亲支持那件事的唯一条件。虽然我的人生因此变得有些可笑,但我没有反抗的理由。
万能龙套(张副总)易总,今晚可是你升迁的庆功宴,说好了,你这次一定得来!
张副总并不是今天第一个对我说这样话的人,我也并非意识不到身为公司的少东家“聚会参加率1%”的行为有多糟糕。
万能龙套(路人甲)易总为什么每次下班比谁都走的快?那天居然看到他小跑着冲到停车场的……
万能龙套(路人乙)哈,肯定是家里有女人等着呢!没想到他看着一副性格冷淡的样子,居然还是个妻管严……
这样的对话,即使没有亲耳听到,我也想象的到。
托少年那段经历的福,对于这群脑袋堪比黑洞的女人的想法,我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公司那群人发现我逃走时的表情,但很抱歉我还真是丝毫没有觉得愧疚。
我有更重要的事。
况且,今天是我生日。
我开了门,保姆迎了过来。我漫不经心地往里面瞄了一眼,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我一边脱鞋,一边问。
易烊千玺今天怎么样。
万能龙套(保姆)上午的时候心情还不错,中午开始就一直在房间里面抱着电脑玩,我喊他出来吃午饭,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点点头。
易烊千玺辛苦了,可以下班了。
我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仰起头,正对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喜好布置的,但不知怎么,我每一天都觉得它非常陌生。我环视着每一样摆设,每一样都仿佛是第一次见。
这里的一切都僵硬而冰冷,即使水晶灯把屋子照的温暖明亮,即使把厨房带着面包味的电器全部插上电,我都觉得身上快要生出冻疮。
那种干涩龟裂,红肿痛痒的伤口。
保姆走了,整个大厅针落有声,这里没有任何能显示时间的东西,从日历到石英钟,我对钟表其实有特别的钟爱,本来这个房子里也是有的,但在他到来之后就全部搁置在仓库落灰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厌倦这样的生活,当然这也并不是第一次。我从小到大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居高临下惯了,并不喜欢迁就别人。然而为了养一个年纪比我还大一个月的人,我却被迫心甘情愿的论丧一切生活中的本能。
我越想越激愤,心里想着不要去找他了。
然而只是片刻,我站起身,长驱直入走进最里面的房间。
他窝在我前几天买的大靠枕里,聚精会神地看着笔记本电脑,右手拨动着鼠标。他的身量并不娇小,腿长肩宽,但因为太瘦,一但像这样蜷缩着,就显得格外单薄。
我坐在床边,他并没有理会我。
我用手在床边弹了弹,他依旧没有反应,他的皮肤本来就白,这些年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几乎透明,原本细致的面孔有一些不适龄的憔悴和枯槁。我想到他没有吃午饭,恨不得把他的电脑掰成两半,然后把他揪过来狠狠揍一顿。
但是我多么可悲,我碰都不敢碰他。
他就在我眼前,我却觉得他随时会破碎。我心惊胆战。
易烊千玺王源。
我皱着眉看着他。
易烊千玺为什么不吃午饭?
但显然我的沟通是无效的。他抬起眼,呆滞的朝我看了看,然后继续盯着电脑。
我耐心地又朝他坐近了些。
易烊千玺源源,今天是我生日,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我带你去很棒的餐厅,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
相识十年,如今的形同陌路,更像是对曾经同甘共苦的嘲讽地反问。他在那个与我们背道而驰的路上越走越远,已经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步。他把这个沉重的包袱丢给我一个人,从此不闻不问。
我很佩服他,他这样做很酷很拽。
但我想他的良心真的被狗吃了。
我刚想再说点什么引诱王源搭理我一下,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和焦虑,他右手更加迅速的拨动鼠标,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惊恐地放下电脑,抓住了我的胳膊。
王源千玺!千玺!为什么我找不到我?我在哪?我在哪?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这个样子也并不是第一次。我揉了揉她的头发,按住他的手,眼睛迅速瞥向屏幕。
现在打开的界面是微博,“王源”的搜索结果……
最新的一条带有“王源”关键词的微博已经是三年前。
下一个网页依然是搜索结果搜索结果的界面。“TFboys”搜索结果为零。
我的心沉了沉,为了王俊凯的发展,他的公司不惜用重金销毁了几乎所有关于TFboys的信息,现在的各大网站,发出“TFboys”会被自动屏蔽掉。
下一个网页是王俊凯的微博主页,最新的一条是五个小时前。
我看着密密麻麻的“无法显示”的网页,一阵头疼。
王源千玺!这是怎么回事!公司不要我了对不对?我会好好做的,我真的会努力的!你告诉老王让他不要走!别走!我再也不胡闹了,我不会发脾气了,我就想我们一起唱歌……说好八岁到十八岁,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哈哈,哈哈!
我紧紧皱起了眉,看着眼前的人眼角还湿湿的就突然大笑起来,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笑像一个机关,很快他就呼吸困难,浑身都剧烈的颤抖起来,我刚要拍拍他的后背,他却突然嘶喊着大叫了一声,然后抱住了脑袋在床上痉挛着。
与记忆里无数灰色的阴森画面重合,像是被静音的噩梦。
王源千玺……我好疼……救救我!救救我!
我忙扶住他的后背,他后背的脊柱硌得我皮肤生疼,透过棉质的黑T,那条弓着的背上有一条蜿蜒的嶙峋,触目惊心。
我心头颤了颤,迅速拧开床头的药瓶,把药塞进他嘴里,在他的挣扎下,整个杯子的水都飞溅到衣服和床单上,温热的水在空气里逐渐冷却,仿佛身上出了骇人的冷汗。所幸最后他还是把药吞了下去,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改变现状,却又无从下手。
可是我不能看着王源这样,这样生不如死。
又闹腾了一阵,他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身体也不在痉挛,我小心翼翼的把他扶到枕头边,让他平躺下来,又用热毛巾擦了擦他满是冷汗的额角。
他紧闭着眼,眼角还有湿润的痕迹,痉挛让他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而他还在呢喃着。
王源千玺,一定是网页出错了……你看我都找到老王了……
我斜靠在另一边的床沿,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我的眼睛仿佛堆积了太多苦水,此时将视线变得有些模糊。鼻腔里某根神经跳动着疼痛,太阳穴里面埋着的毛细血管肆意鼓动着。三年了,每一天几乎都要经历同样的事,我却依然无法习惯。
我可能永远都无法习惯。
我最近总是会梦到十四岁的王源。
我梦到我们去广州录节目,吃早茶的时候他用塞满食物的腮帮子对着我,嘴里还不停歇的念叨着导演组让他念的台词。我依然对这种刻意而幼稚的节目方式感到不屑,我们是电视购物吗?真是傻透了,但是看到他温暖的笑着。问我好不好吃,我的心突然非常酸。
多么漂亮的眼睛,因为心思纯净而异常明亮,像是揉碎了一把星星装在里面。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了。
我分不清梦里的那个我是现在的我还是过去的我,我在自己的梦里,却不知道作为旁观者还是当事人。我好想把这个王源拉回我存在的现实世界里,我好想跟他说些什么,如果这个时候就此打住,未来是不是可以改变?但我的喉咙像是哽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切都按照回忆发生着,镜头离开的时候,他还是说了那句话。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耳根有些怪异的潮红,他说,
王源老王要是早点来就好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他肯定没吃过,等他来了,我们再来吃一次吧。
他一直都在骗你啊!王源,你醒醒!
我的意识在扯着脖子嘶喊,却一点声音也没有。王源垂下的脑袋迅速扭曲着,视线里一片温热而粘稠的鲜血。我惊恐地想要抓住他,却惊醒在漆黑的房间。
我喘着气打开了灯,发现自己靠在王源床边上睡着了。而他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我看了看手机,发现已经晚上六点了。
我拨弄着王源有些凌乱的刘海。
易烊千玺源源,你不舒服我们就不出去了。陪我在家里过个生日,好不好?
他扭过头看我,目光没有任何焦距,这样呆滞的王源,我已经看了三年了。
他在看我,却又不想在看我。
王源青蛙好讨厌……老王又要睡不好了……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起身夺门而出。
我走进厨房,手里的瓷器已经快要脱手,又觉得声音太大会吓到他,只得悻悻的放回去。
我打开酒柜,拿出几瓶珍藏的白兰地,倒酒的时候手还在微微颤抖。
那种苦涩从舌尖到舌苔,然后灌入四肢百骸。我喝得急,呼吸有些短促,脑袋里混沌一片,有一些绝望。
后路以断,前路漫漫。
当年王源为他被坠落的投影仪砸到后脑,因为忽视了后期的反院检查留下了极小的病灶,然后这个病灶在他的头颅里恣意疯狂的生长了两年。X片上那片巨大的阴影,已经不知道压迫了多少根神经。
三年前第一次目睹他发病还历历在目,我本来是要去告诉他我要去英国留学了,却看到在地板上痉挛的单薄身躯,直到现在依稀闻得见记忆里空气中的血腥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痛苦得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我带他去医院,医生给他打了镇定剂,并让我联系他的父母。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动用了关系,没有通知他的父母,而是自己去听了医生的论断。
呵,五年?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给我看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少年,你告诉我救不了,最多五年?
我发了疯似的打电话给国内所以知名医院,然后找人联络了美国的医院,得到的答案却如出一辙。
我拎着打包的饭菜推开病房门时,王源已经醒了,他的双眼还是很明亮,笑容很恬静,根本看不出是刚才在地上痉挛到把头都碰出血的人。他看着我,我却不敢看他。
他乖乖的接过饭盒,侧脸在下沉的阳光的照射下,有些几近透明的脆弱。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他,他是那样脆弱,仿佛碰一碰就要碎掉了。
王源千玺,别告诉我家人。
我低头擦了一把眼泪,心里对着娘炮的自己骂了一句他妈的。
他知道了。他是这样敏感的孩子,一定刚醒来就去问了医生。
易烊千玺好,不告诉。
我的声音有一丝奇异的沙哑,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能听清。
王源帮帮我,千玺。
他放下饭盒,目光平静而杳渺,
王源医生说好好休养可以有十年,其实也就五年,医生总是这样。千玺,给我一个容身之地,这五年我想好好躲着。
他突然又勾起嘴角笑了笑,
王源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刚才那个丑样子啊,还是不要打搅别人了。
我强忍着鼻腔的酸涩,耳边的嗡鸣让我有些眩晕。
易烊千玺王源你他妈鬼话连篇。
我用力把饭盒重新塞进他手里,
易烊千玺我刚问过美国的朋友,你脑袋里的东西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你又不是带着那个东西出生的,凭什么带着那个东西死?
他笑了笑,并不反驳。
我的喉咙有些哽咽,我剧烈的咳嗽,想让声音变的正常,
易烊千玺你就住在我那里,想都别想走。
我走出医院想透透风,傍晚的天空却格外阴沉,我抬头,觉得那片天正迅速朝我压过来。身上携带着的医院的消毒水味让我反胃,我想呼吸外面的空气,却越来越窒息。
风很轻很柔,还有夏天独有的湿润。我听着电话里等待接听的格式化声音,突然打了个冷战,不寒而栗。
易烊千玺……
易烊千玺爸,英国的学校……
易烊千玺我不想去了。
王源的五年已经过去了三年。
二十二岁的易烊千玺落拓,二十二岁的王源潦倒,二十三岁的王俊凯名利双收。
王源十七岁的时候TF解散,他下了决心迎战高考,两年的时间里,他的名字越来越少有人提起,最终石沉大海。在王俊凯正是被推出的时候,他的名字曾一度又活跃在媒体的视线,然后却被王俊凯新公司的铁腕强力压制下来。
而我易烊千玺,却被父亲认为抽身得正是时候。我的名字现在只出现在企业界,作为家族企业的接班人。
从第一次发病到第二次发病,足足隔了三个月,然而每一次间隔的时间都越来越短,他发病的模样也越来越骇人。他回了一次家,我给她做了一个英国一所大学的伪证,让他的父母放心。
而留下的英国号码,最后都会转接到王源手机上。不是没有那样的凑巧——在他发病的时候打来,我握着他振动的手机,看着刚刚服过药还时不时抽搐一下的王源,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可是大学三年都没有回家的王源还是很令他父母担心。我时常给他拍一些照片,让朋友在英国也拍一些,然后让王源发给他的家人。
他在感受到自己发病的频率加快时是有些惊慌的,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因为不愿意麻烦我,出走了三次。第三次,我在十平米的破旧房间里找到已经昏厥在地上的他,胶囊撒了一地,我带他去医院,他醒过来时,我说,王源,如果还有下一次,第二天人民日报社会版就会告诉你,易烊千玺死了。
这个威胁的确管用,但之后不久就不需要有使用这个威胁了,因为王源脑袋里那片阴影压迫了太多神经,即使不发病的时候,他也是呆呆傻傻的。他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到今日,我已经有三天没有见到清醒他了。
清醒的他在为王俊还痛苦,呆滞的他嘴里念叨的也都是过去那些错误的回忆。
我不明白,爱一个人为什么这样痛苦?
爱仿佛比死更冷。
我望了望两个空的酒瓶,混沌的思维也在提醒我这样“一口干”式的喝白兰地太过暴殄天物。我握着矮脚杯踉踉跄跄地朝客厅的沙发走去,然后沉重地陷了进去。
我举起杯子,对着巨大的壁挂电视机,
易烊千玺生日快乐!小,千,千!
我仰头把这最后一杯灌了进去,在喉咙里流淌下去的,除了酒精,还有一些堵塞呼吸的透明液体。
妈的,你个娘炮。
迷迷糊糊中,我拨通了一个已经五年没有打过的电话,并没有抱着任何拨通的希望,彩铃声却狠狠将我的心脏揪在一起。
王俊凯千玺。
他熟稔而疏离地喊着我的名字,声音还像从前那样低沉好听。我觉得自己浑身的骨骼都错了位,所有的神经都搭错了弦。有一瞬间我还像一场梦啊,我们三个其实还在一起,没有欺骗,没有伤害,没有病痛潦倒,是吗?
我呆呆地呢喃,仿佛忘记了电话那边的人带给我和王源的伤害。我听着他对我说生日快乐,突然忍耐不住眼泪。
没有忘,他没有忘。像是在波澜壮阔的大海里突然抓到了浮木一样的东西,我急切的问他要不要来参加我的生日扒,话语脱口而出。
可是王源不能见到他,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脑袋一凉,酒也醒了不少。
王俊凯酒量不好就不要……
电话里那个声音却不满的想要开口斥责我,语气里的关切让我怔仲,而突然的停顿又让我觉得讽刺。他说因为上通告来不了,我顿时觉得自己被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我想到从小就梦想站在舞台上的王源,已经被世界遗忘,此刻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生不如死。他从一个几乎拥有了全部幸福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因为连你都不要他了,我心中的恨意势如破竹,王俊凯,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然而我压制住了心中狂蹿的黑色念头,因为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替王源问个明白。
易烊千玺你……哈,我看新闻上说你和比你大五岁的经纪人在一起了,这说法也有些太过分……
易烊千玺……
王俊凯千玺,如果我结婚,会有你一份请帖。
我已经彻底忍耐不住了,一把丢开手中的杯子,残留的白兰地濡湿了沙发上的抱枕。我心中的火几乎要把自己都烧成灰烬,请帖?婚礼?你把王源害成这个样子还要昭告天下?我他妈去你婚礼干什么?把婚礼变成葬礼吗?王源死了你是不是还要带着老婆到他坟前回顾一下他失败的人生?
易烊千玺你他妈……
话音未落,我的手机已经飞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两米远。
我顶着一张没来得及收回恨意的脸,转过头,看到了面无表情的王源。
他的目光不似刚才那样怔仲呆滞,但也早已不可能恢复成当年的明亮透彻,他紧紧抿着唇,带着一种冷漠的决绝,又有一种倔强的哀求。
我脸上的表情渐渐收敛下来。
王源,他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