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尽红尘三十年,一朝回首,却又恍如隔梦。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沧海桑田。”
一座古旧破败的寺庙前,一个少女站立良久,轻声呢喃道:“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当它再度出现在我眼前时……”
那是一个秋雨淅沥的夜晚。
大雨倾盆而至,打湿了她肩头的衣衫,也让她看到那座破败寺院前,那些高低错落的坟墓,还有坟墓前的石碑——
上面刻着无数的字迹,只是被雨水冲刷的模糊,难以辨认了。
“师父曾与我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少女静静的伫立许久,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她走过那片空旷的荒野,穿过几条街巷,走入一间客栈。
“咚咚咚!”
她敲响了门,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便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唯有墙角燃烧的蜡火,烛发出橘黄色微弱的光芒,照亮整个屋子。
“来一间房”
少女坐在桌边,神情平静淡漠。
店主抬起头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又缓缓收回视线,继续低头忙碌手中的活计,口中说道:“二楼右侧第二个房间,不知客官芳名。”
“阿裴,裴所曳”少女轻吐出,语气平淡,仿佛不带任何情绪。
店主点点头,并未说话。
阿裴径直上楼,来到右侧第二个房间外,轻轻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略显昏沉,除了床榻之处放置一盏烛台,别无他物,唯有窗户敞开着,透过缝隙,偶尔有冷风吹拂进来。
阿裴走到床榻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啪嗒”
灯芯燃尽,火苗骤灭。
她静静凝望着那盏油灯许久,方才伸出手,慢慢的从袖口掏出一块黑色的布巾。
这块布巾已经脏污不堪,上面沾染了泥浆,像是被雨水淋过,还散发着腐烂的腥味。
但她却将这块布巾,仔细的擦拭干净。
擦掉上面沾染的灰尘与草屑,露出了上面清晰的字迹。
沧海桑田,百态丛生。
她的嘴唇颤抖,泪珠从眼眶滚落下来,砸在洁白的纸巾上,晕染成一朵花。
“师父……”她哽咽着唤道:“徒儿想您了。”
她抹掉脸颊的泪痕,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让自己尽量保持镇定。
“师父……”
阿裴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手帕,轻轻抚摸着上面残存的字迹,轻声说道:“徒儿想您了……”
她的手臂颤抖的厉害,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但她的眼泪依然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就好像有无数的刀子,在她的心尖割着,疼的撕心裂肺。
“师父……”
她的嗓音越发沙哑,“徒儿想您了……”
没过一会,阿裴小心的收起了那块布巾。
她站起身,缓缓走出屋外。
屋檐下滴答的雨声,伴随着她的脚步声,清晰而沉重的在耳畔回荡。
她走出这间客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路上行人匆匆,或是撑伞赶路,或是骑马疾驰,或是乘车而来,或是徒步而去。
雨丝密集,笼罩着这片土地。
阿裴抬起头,仰望苍穹,天空漆黑无云,繁星闪烁,犹如无数颗宝石,镶嵌其上。
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一下,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去。
***
阿裴独自一人来到城郊的一处山谷。
山谷中有一座木桥横亘在悬崖峭壁之间,下面是湍急汹涌的河流,远看去就像是一条长蛇盘踞在这里。
阿裴沿着河岸缓步前行,她走的很慢,也很稳,似乎不惧怕那汹涌的河水。
走了很久,终于走到河中央的位置,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投掷到下游,顿时激起巨浪滔天。
她拍拍裙摆,毫不畏惧地踏入那翻腾的洪水之中,顺着河流往前游去。
河水很凉,甚至能刺骨冰寒,浸透了她单薄的裙裾。
她咬紧牙关,拼命朝着前方划去,直到河水渐渐减退,四周变得安全,她才脱力般趴在河岸上,剧烈喘息着。
不知休息了多久,待胸腔里的空气渐渐恢复,阿裴才勉强站起身。
她环顾四周,找了半晌,开始原地打坐运功,调息自己紊乱的气血。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树木葱茏茂盛,林间雾霭弥漫,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飞鸟掠过。
阿裴闭目养神片刻,才睁开眼睛,准备离开这里。
然而她刚站起来,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皱眉,循声走了过去。
一阵风刮过,浓密的枝叶晃动,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过了一会,风势渐弱,树影摇动。
隐隐绰绰间,阿裴看见前方有一个身影。
他的背对着她,背脊挺拔修长,衣袂飘扬间,隐约能够闻到一股熟悉的墨香。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裴惊讶的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依旧沉默着。
“抱歉,是我失礼了。”阿裴低声说着,“我只是……太久没见到师兄,突然有些激动。”
那人依旧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阿裴不由愣了一下,她试探性的喊了一句:“师兄?”
他依旧没有应答。
阿裴抿了抿唇,走近几步,轻声喊道:“师兄?”
他仍旧不理睬她,只是背对着她,似乎是在沉思。
阿裴心中疑惑,她悄悄的握住剑柄,谨慎的戒备起来。
正在此时,那人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温润柔和,像是春雨洗涤过的竹林,沁人心脾:“阿裴,我回来了。”
阿裴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他。
他缓缓转过身,月华照耀下的男子,比她印象中的样子更加清瘦,但他的容颜却愈发俊美,尤其是一双眼睛,漆黑幽邃,像是能洞察一切。
他看着阿裴,微微勾起唇角。
“我回来了。”他含笑,声音宛若山涧溪流,缓缓流淌入她心底:“我回来接你回家。”
阿裴呆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后退了几步,避免自己被他看见眼睛,随即垂眸掩饰道:“抱歉……”
他轻声叹了口气:“阿裴,是我对不起你。”
他说着,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要拥抱她。
然而阿裴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他的碰触,同时低下头,不愿意与他对视:“我不怪你,毕竟当初是我执意跟你走,现在你回来了就好。”
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神色间难掩悲哀与愧疚。
“阿裴,你恨我吗?”他问,声音低沉,“我辜负了你。”
阿裴低着头,摇了摇,声音微涩:“我不恨你。”
“真的?”
“真的。”她说:“如果不是你,恐怕我早就死在西南了,你救过我,我怎么会怨你呢?”
“阿裴……”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他的确欠了她很多,他不该奢求她的原谅。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才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阿裴点头,转过身便要往外走,却忽然被他扯住手腕。
“阿裴。”
他叫她的名字,语气郑重:“阿裴,跟我回家吧。”
回家……
阿裴的脚步蓦地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们曾经的家已经毁了。
抱歉,实在抱歉,这辈子我也做不到嫁给你……
她心中默念着,努力克制自己内心波涛翻涌的情绪,艰难的说道:“对不起。”
随后跑出了此地。
山风拂过耳际,吹散了她的长发,露出她苍白憔悴的面庞。
阿裴捂住嘴,压抑的哭泣从指缝中渗出。
她蹲在地上,呜呜的啜泣着,仿佛是在哭诉自己的委屈与悔恨。
良久,她才擦干净眼泪…明明自己不爱哭,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起过去种种,她的鼻尖就泛酸,眼眶里热辣辣的发烫,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掉下泪来。
“对不起,师兄……”她喃喃的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她抹掉脸颊上残余的泪水,抬起头看向茫茫夜色,深深的吸了口气。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变了,那么她就要改变,哪怕要付出代价,哪怕会遭遇苦痛折磨,她也就…放弃了。
“我们回家吧。”她喃喃的自言自语,“师兄……我们回家。”
***
翌日一大早,天光熹微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山林间驶出,朝着京城而去。
马车上除了赶车的仆人之外,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靠着车厢壁,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物倒退。
马车颠簸着前进,她忍不住伸出手摸向自己脖颈上挂着的银铃,那是她亲手为他系上的红绳,上面的铃铛叮咚作响。
这次,他们不用再偷偷摸摸的离开,这样也好……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马蹄声哒哒,在这寂静的晨曦中响亮而悠长。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停了下来“寺庙”两个字跃入眼帘,阿裴收回手,撩开了帘子。
“到了。”车夫恭敬地说道,“姑娘,请您下车。”
阿裴从车厢中下来,看了一眼面前宏伟的建筑,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
“我罪念深重,无法赎罪。”阿裴轻声说,“只望佛祖慈悲。”
她抬起手,虔诚的拜了三拜。
随后,她转身,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她记忆中的寺院早已荒芜,唯有那棵高耸入云的菩提树,枝繁叶茂,依旧郁郁葱葱。
她慢慢的走到那株菩提树下,仰起头,凝视着面前的菩提树。
“师父,”她低声道,“弟子不孝,不能侍奉左右,请您保佑他平安顺遂,来世安康。”
……
阿裴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来,转身朝着寺庙门口走去。
寺庙的大门紧锁着,门上落满灰尘,看起来许久未曾打扫了。
阿裴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早已熄灭,房梁上悬挂着蜘蛛网,墙角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她走了进去,目光掠过四周,随后将目光投向正堂的位置。
正堂里供奉着释迦牟尼佛,佛像庄严肃穆,宝相端庄。
她静静的注视着佛像良久,终于还是弯下腰行礼,轻声说了一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