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

素禾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曦婼没想到，羿晨会再一次约她到学校操场见面。他一副疚上又非说不可的样子，让她实在无法拒绝。

已经入夏了，南方的夏天潮热黏湿，风里裹着海的腥咸。曦婼忽然想到，来了这么久，她都忘了去海边转转。所以她根本没有听清男生说的是什么，而是在他停顿时，下意识地问道：

曦婼“去海边坐几号线?”

羿晨“嗯?”

羿晨没有适应她的话题突转，

羿晨“你说什么?”

曦婼“哦，没什么。”

曦婼摇摇头，

曦婼“你继续说。”

羿晨“就是……”

羿晨突然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抿抿道，

羿晨“别跟梦玥一般见识。”

哦?曦婼来了兴致。他是来扮演和事佬的?

羿晨“不。”

羿晨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连忙摆手解释，

羿晨“我不是非得要你们成为朋友。我只是，想恳请你放了她。”

他用“放了”让曦婼猛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危险的怪兽。所以……

曦婼“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此时此刻，羿晨终于承认自己的确嘴笨，他破罐子破摔，决定用最直白的语言向他倾倒内心的想法：

羿晨“我和梦玥一起长大，我一直把她当成妹妹。你可能不知道，她家，上到叔叔伯伯，下到舅舅小姨，就她一个女孩，所以大家都很宠她，她的确不懂事，但也不是真的坏。我觉得，你如果继续这样逼她，我怕她会失去理智，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在曦婼冷冷的注视中，羿晨闭上了嘴巴。

该死，曦婼的身高明明还不及他的肩膀，他基至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拎起来，可是，他竟然有点儿怕她。

曦婼“羿晨。”

曦婼轻声且坚定地唤他的名字，

曦婼“你回忆一下，我有对梦玥做过任何过分的事吗?”

羿晨真的想了下，没有。确实没有。在梦玥一次次的挑衅中，曦婼连反击都没有。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她的不反击反而中伤了梦玥的自尊心，令梦玥失控。想了想，他直接给出了一个最终建议：

羿晨“你……你能不能换个座位?”

曦婼依然目光定定地望着他，这让羿晨顿觉口千舌燥。他深吸了一口气，湿润的空气灌人喉咙。

羿晨“你和双满关系不是不错吗?我来协商，你和双满同桌吧，行吗?”

曦婼垂下头，她弯弯唇角，重新抬起头：

曦婼“行，都行。”

她那么干脆地答应了，羿晨心里却突然有点儿烦闷，觉得自己好像欺负了她。

羿晨“算我欠你的人情。”

他强调，

羿晨“有机会一定加倍……”

曦婼“没有机会的。”

曦婼打断他，用她特有的落雪般冷清的声音道：

曦婼“一切到此结束，千万不要制造机会。”

原本打算在教室里消化下今天的课堂知识，但被羿晨搅乱了心境。曦婼收拾了书包，比以往早了半个小时到家。

房间里异常安静，鞋架上放着祁昧的鞋子。

曦婼走进客厅，去厨房找水喝时，经过素禾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响亮的击打声。

干什么呢?她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本来不想管的，但心里忽然变得不安起来。喝完水，她过去敲门。

曦婼“姐?”

没有人应答。

思考了一下，她决定继续做不礼貌的事，拧动了门把手。

房间里的场景让她血脉贲张。

素禾被祁昧死死地按在凳子上，他正用力朝她脸上扇巴掌。

曦婼想都没想，抬手抓起门边立着的羽毛球拍，朝着祁昧抡了过去。

球拍手柄狠狠砸到他裸露的手臂上，祁昧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回过了神。他的表情茫然了一瞬，目光转向了椅子上的素禾。

下一秒钟，他冲了过去。

曦婼以为他又要施暴，也跟着跑上前制止，没想到的是，祁昧发痴一般捶打着自己，而后抱住素禾，失声痛哭起来。

她愣住了。

不仅仅是因为第一次看成年男子痛哭，还因为他立刻转变的情绪。祁昧表现得就好像刚刚是有人逼他打的素禾一样。

更让曦婼不解的是，素禾搂着他，如同安抚小孩一般轻柔地说：

素禾“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曦婼产生了错觉，自己难不成是在看什么话剧演出吗?如此戏剧化的情节，怎么可能会在现实中上演?

祁昧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他起身，愧疚地望着她身上的伤，瓮声瓮气地开口：

祁昧“我去给你买药。”

离开前，又对着曦婼微微欠了欠身，解释着，

祁昧“我……我不是故意的。”

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后，曦婼才回过神。

曦婼“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质问道。

素禾蜷在那张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素禾“是病。”

抽到第五根的时候，她终于开口解释，

素禾“躁郁症。”

素禾“今天快递公司把他开除了，因为他打伤了一个嫌他派件太晚的客户。理解一下吧，他也不是故意要打人的。”

她吐出烟雾，轻抚腿上的伤痕，用轻松的口吻说：

素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曦婼想到此前在鞋架上看到的血渍，还有高分贝的电影对话中夹杂的哭声……所以，这已经不是素禾第一次被打了。

曦婼“疯子。”

曦婼厌恶地看着她，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素禾突然笑了，她拢起额前的乱发，泪眼蒙陇地看着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五年前……哦，不对，根本不需要倒退那么久。

两年前，她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像曦婼一股，认定自己有一腔孤勇来应对人生的所有苦难。

但，人的承受能力原本就不如想象的强。特别是那些优秀惯了的人。又或者说，那些除了优秀没有其他后路可选的人。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的家族里，她用拼了命的努力换回了属于女孩的平等、作为人的尊严。她也以为自己的人生自此都会柳暗花明。可是，她竟然连一份工作都没有应聘到。

素禾“十五次。”

素禾伸出细长的手指，她泪眼蒙陇地望着曦婼，

素禾“你能想到吗?我这个连获十几年优秀学生荣誉的人，连续十五次被公司拒绝了，你想一下，这个城市总共才几家设计公司啊。班里的同学们一个个被录取了，包括最菜的那一个。只剩下我。她们劝我降低标准。好，我降!然后我去了一家小公司应聘。可你知道吗?那竟然是个诈骗团伙，要不是刚巧遇到来送快递的祁昧，我都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她掐灭了烟：

素禾“所以，宁可自我毁灭，也绝不再降低标准。这是我对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的尊重。”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泪水滑落脸颊，

素禾“我最后的不妥协。”

曦婼“离开他。”

曦婼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心中满是苦涩，

曦婼“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必须离开他。”

素禾别过头，瘦削的脸上满是倔强。

素禾“我的事我自己决定，你少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