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玉掀开帘子,头微微偏侧,目光正与玄燃对上:“呃,寡人只是想……”元夕玉苦闷地挠挠头,他一碰上玄燃就不擅长扯谎了,“想一睹国师风采!”两只手紧张地交叠在一块,不要揭穿孩子,给孩子留点面子吧。
“陛下天天看还不够?”玄燃收回目光,面瘫似的看着前方,周身气场却没那么冷漠了。
“那不一样。”元夕玉信心满满地等着玄燃的“哪里不一样”,过了好一会,他都快被颠地睡着了也没见玄燃再看他一眼。
“玄……”元夕玉刚探出头去,听见一支箭“嗖”一声朝这飞来,箭声破开了长空,元夕玉只听着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呼啸过耳边。在现实与虚幻的光离交错的瞬间,元夕玉像是被人定住了似的,周围人声越来越缥缈……
笠安七年冬,彼时还意气风发的祯帝在阅兵台上满意地点头。沈家虽是前朝遗臣,却也是不满暴政助太祖建立新朝,又为世家,影响极大,子辈中佼佼者甚多,被世人最为所乐道的是沈氏双璧。沈自舟少年有为,二十岁便带领一支精兵直破大漠内境,屡立奇功,封绮侯。其胞妹沈南书文才惊绝,容华绝世,及笄礼上惊鸿一瞥,便让祯帝破格封为宸妃。宸,本是明亮夺目的意思。
沈自舟兵败,三十万大军片甲不留,民间传言甚多,却都不可信,最后连尸身也没找到,龙颜大怒。兵败时正值沈南书生下元夕玉,皇亲都将元夕玉认为是灾星孽缘。
短短一月,沈氏双璧魂断沙漠,香消玉殒。元夕霖抱着刚出生的元夕玉,被宫人关在宫殿里不得出入,听到母妃死讯时,硬生生把泪水憋回去,他不相信母妃那么坚强的一个人,怎么会自戕。
又是一个雪夜,兄弟两人坐在旧栏杆前,互相依偎着,他们是彼此在深宫中的唯一光亮。
“阿玉,”此时的元夕霖虽才十六,却隐隐显出成年男子气概,他仔细拂去弟弟发梢上的雪,“我从不相信他们的说辞,母妃服毒自尽。”元夕霖忍住心里不断翻腾的恨意,“我曾偷偷去看过母妃的……尸体,她明明是被人用兵器杀死的,她衣服上血迹斑斑。”
“哥哥,”元夕玉用小手轻轻拥住元夕霖,如小兔般的呜咽止不住,紧紧咬住下唇,“不能哭,不能哭……他们听见了,又要用鞭笞抽你……”
元夕玉恍恍惚惚中,脑海中的场景切换了一个又一个。
“沈南书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就像那天的雨一样,一滴一滴地滴在血海里。
“沈自舟兵败原野,实则是与外敌私通!这些书信就是证据,证据!”模糊的声音又掺杂着惨绝人寰的叫声,让元夕玉觉得窒息。
“护驾!”玄燃带着几丝慌乱的声音传入元夕玉耳中,一下子把元夕玉从噩梦里抽离出来。
是他吗……元夕玉还未完全清醒,额头上的冷汗沾湿了脸庞,随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让人就此沉沦,不想离开。
“陛下,臣救驾来迟。”玄燃眉头紧锁,这个平时执剑杀过无数人的手,在此刻却微微颤抖。
“嗯,你知道就好,想想拿什么东西赔给寡人吧。”元夕玉声音细弱,不像平时那般活力,却仍旧想着先安抚别人,玄燃抱着元夕玉的手不禁一紧。
外面兵器声声相切,可见争斗之激烈,一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入马车,却没有任何侵略意味,只堪堪落到元夕玉脚边。
“陛下,国师,那群刺客像是被牵了线似的走了……”侍卫长惊魂未定,跪在地上的腿有些发软。
玄燃深深地闭了闭眼,眉头依然紧皱,“要你们这群废物干什么?”
元夕玉笑出了声,被玄燃严厉的目光硬生生憋了回去,“你别皱巴巴的凶人了,这次行刺也突然,回去将那几个活口审审,让他们看好,总之别自尽。”元夕玉伸手抚了抚玄燃的眉心,开始玄燃还有些抗拒,但一想到小皇帝刚死里逃生,心便软了些,由着他去吧。
“以后别皱眉,不好看。”元夕玉真诚道,本来挺可爱的鲛人崽崽,一皱眉就凶神恶煞。
“按说这箭怎么射偏了呢?看来射箭之人气力不足啊。”元夕玉出神地望着那落在脚裸处的偏箭,“这雕花文样倒是精致,看来很有钱。”元夕玉一脸财迷样地摸着那雕花银饰。
“……”玄燃经元夕玉这么一提,倒想起来有个江湖门派的图案是这样,墨色的眼眸一凛,却很快恢复如初。
“我会派人查的。”玄燃若有所思,像是真的放在了心上。
元夕玉眸中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被掩盖过去。
玄燃正要弯腰拾起那根箭走出马车,却被元夕玉拦了下来,“玄燃,我看着这箭有些熟悉,能否让我好好想想?”
玄燃心中嗤笑一声,小皇帝当然熟悉了。面色却不改颜色,微微疑惑,仍顺着元夕玉性子来:“陛下要好好休息,千万不能忧思过重。”隐隐约约中,元夕玉感到一股压迫感。
等玄燃走后,元夕玉沉下一口气,仔细摩挲着箭头上的细纹,慢条斯理地划开银纹,里面掉出一张字条:阿玉,好久不见。
元夕玉哑然失笑,眼尾不自觉泛了红,他这个哥哥呀,已经“仙逝”的昭帝,为了给他送张字条搞这么大阵势,唯恐天下不知道吗?还是说,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某些事情呢。
一路上颠簸了许久,终是到了毓飞山脚下。传说此山是受某位仙人开化而飞来凡间,以受人间烟火,太祖为了取得好寓意,想是钟灵毓秀,便赐名毓飞山,命令子孙后代庙宇建于山顶。
山上景色绮丽,一行人走的格外慢,只恐再出现什么刺客,元夕玉也不急,慢吞吞被人扶着走。
“陛下不妨从山上眺望,看看自己的江山和百姓。”小德子受玄燃之意(威逼下),战战兢兢道。
“嗯?”元夕玉一直注意着脚底下,害怕自己一不留神掉下去,惜命的紧,没往后看过,听小德子这么一说来了兴致。
“对哦,寡人要望一望这大好河……嗷嗷嗷寡人恐高啊!!”元夕玉一回头便感到阵阵眩晕,地面也在转圈圈,越看山上路越陡,他强迫自己转身呼吸闭眼,发现无济于事,心脏砰砰跳,不肯迈出半步。
“陛下,不可半途而废啊!”那群老臣们又开始叨叨了。
元夕玉学精了,把玄燃拿出来当挡箭牌使,“寡人看国师累了,便体贴为国师着想。”
玄燃淡淡看了元夕玉一眼,一身玄衣显得更加凌人,“臣不累。”
“……”
“……”吃瓜大臣表示国师不要这么直球,毕竟是过来人。
元夕玉愣愣地望着玄燃,眼睛一眨一眨的,如美玉般的肤脂衬得唇色更加鲜红。
玄燃嘴角弯了弯,小皇帝还想扮猪吃老虎呢,那他就姑且陪人玩一玩吧,“不过臣可以背陛下上去,免舟途劳顿。”大臣们以为自己看错了,玄燃竟然笑了!后知后觉自己没看错,也没听错,这两人搞什么戏,怎么都不带他们玩!
“好~”元夕玉正巴不得黏在玄燃身上当个挂件,赶紧软软应了下来,春风满面地张开双臂。
玄燃的臂膀很有力,两只手搭在元夕玉的腿弯上把人背起来,“习惯吗?”
元夕玉的发丝散发着雨后清香,不同于贵重的熏香那般华丽,却让玄燃的心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元夕玉两只手懒懒地缠在玄燃胸前,不知想到什么,耳根染上些薄红,下巴埋在玄燃颈间。玄燃微微偏头,两人发丝即刻缠绕不清。
“还行。”元夕玉呼出的热气拂在玄燃面上,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近距离接触,“还有多远?”
玄燃语气不知不觉中柔和,“不远了。”却没有说具体位置,是不想让元夕玉担心愧疚。
“嗯。”元夕玉迷迷糊糊地应了他一声,打了个哈欠就困了,就眯一会,玄燃不会发现的,元夕玉自圆其说地想。
玄燃觉得肩膀处湿了一大片。他轻轻皱眉,借拐弯时偏头看了一眼,当即手上力道加重,青筋暴起,是元夕玉睡觉流的口水。
玄燃让人把元夕玉搁置下,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片湿嚅,不顾大臣劝阻脱了外套才好受些,心里却还是烦闷,看着元夕玉那熟睡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国师,还叫醒陛下吗?”小德子低着头不住颤抖,他只知道国师有洁癖啊!陛下死定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玄燃顿了顿,“不必了,让人抬着他走。”一脸绝情。
“啊?”小德子手心里全是汗,视死忽如归地咬牙道,“可是陛下会吃不消的!”
玄燃似乎有些意外,微微挑眉,并未多说什么,深深地看了小德子一眼,小德子有些发毛,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啊!
元夕玉感觉浑身沉沉的,尤其是腿弯那边,酸痛地让人站不住,在摇摇晃晃中醒了些,虚睁着眼拽住旁边人的衣角,“玄燃,我难受。”元夕玉两颊晕出绯红,睡觉压的。
玄燃淡淡瞥了眼元夕玉拽着衣角的手,“放开。”
“不要。”元夕玉他们已经走了大半山路,夕阳已完全沉到山下,冬天的晚风像玄燃一样,不近人情的紧。“你外套呢?我还想进去暖和暖和呢。”
玄燃融化一点的表情又结上了冰,随侍的宫人也大气不敢出。 “扔了。”玄燃说起谎话来也好不心虚,理不直气也壮。
元夕玉登时不乐意了,“你怎么那么想不开啊?你不要给我啊,我记得你那件还是狐裘,当真暴殄天物。”
玄燃面沉如水,到底是谁暴殄天物?小德子紧张出一身汗,“陛下,国师也不是故意的,您少说两句吧。”
元夕玉微微垂下脑袋,小嘴不开心地撅起来,小声嘟囔:“就因为他是国师,做错让人说两句还不行了。”
玄燃被气笑了,看着元夕玉被风凌虐过泛红的鼻尖,心道小皇帝怎么这么容易冻坏,一把揽过元夕玉,将他塞到自己怀里,“都怪陛下的口水,怎么能迁怒到陛下呢?”
元夕玉觉得这信息量太大了,消化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道:“寡人让人给你洗?”
玄燃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遵命。”
元夕玉内心如千军万马踏过,寡人跟你商量朝政的时候你怎么不遵命?!
“前面是行宫了,”玄燃理了理元夕玉被风吹乱的碎发,随后又吩咐亲卫,“京中一些王公贵族,要赶紧去接。”
小德子恍然大悟的样子,没想到国师还是口是心非的标杆呢。嘴上让人抬着陛下,还不是亲自把陛下搂着去行宫住下……等等,这一切好像都是国师的套路啊,陛下快跑!
元夕玉疑惑地看着小德子精彩纷呈的表情,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知道的太多会被咔嚓掉的,小德子就着玄燃警告的眼神吸了口凉气。
“德公公得风寒了,回宫后最好修养些时间。”玄燃难得温润道,却让小德子听出一身冷汗,求救的眼神望向元夕玉,发现这位陛下啥都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睡解千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