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夏瑜,从花月楼出来的时候已近傍晚。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天边繁星渐起,一点一滴坠在穹顶。花月楼内的花灯早早燃起,自贺渊带人离开楼内莺歌燕舞的声音便逐渐回来。觥筹交错,暮色葳蕤,灯火迷离,更显旖旎。
王植仰头望天,紧了紧大袖,满目无奈:“回去的这样晚,叔父定然又要念叨了。”
唐遥正登车的步子顿住,回头看向他,目露同情“你还真是凄惨,我这种幺辈搁在外面呆多晚我父亲都不管的,你一个表侄,你叔父怎么盯着你比亲生儿子都严。”
他停下来,凑到王植身边。
“阿植,你不会真是阁老大人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
“去。”王植抬脚把他踹入车内。
王植的身世其实算不上多错综。
他父亲王允是叔父王敞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打小感情便好。他没有叔父那等沉浮官场的宏图,只愿沉沦风月,肆意风流。后来叔父因着升官迁到京城,父亲只愿留在江陵故地继续风花雪月。祖母溺爱幼子,也从不忍因这事苛责他,听之任之。
母亲出身也并不高,微时也只是伺候父亲的奴婢,偶然得他,起初也不被祖母看中,反而觉着父亲未婚前便得子,十分不讲究。但她舍不得苛责王允,便把怨气全部发泄到母亲身上。是以,生下王植后母亲便作为媚上的奴婢被草草发卖了出去。
然而世事无常,王允前往江南迎娶渝州郑家娘子时遭了船难,尸骨无寻,祖母听闻大病一场,醒来后念及王植是他唯一的骨血,重视起来,记做嫡子教养。
也因着这点,十岁的时候,叔父回江陵祭祖,因着祖母央求,便把阿植顺手捎回了京城,悉心教导,比之他嫡亲的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高门大户,论出身,王植这种的奴生子应算是上不得族谱的庶孽。
但这最终看的还是当权者的态度。
王敞掌实权,又是王家家主,他喜爱王植,那王植就不是庶出孽种,是王氏的好儿郎。
马车倏忽停下,打断了王植的思绪。他迷蒙的抬起头,正欲问话,门外的马夫已经先行答了。
“公子,前方有兵士圈了地方,不准放人过去,好几辆马车都被拦了下来,咱们卡在中间,进退不得,可能需等等了。”
唐遥掀开窗帘,探出头去,前方果然乱糟糟的,穿红甲的兵士正拦了马车挨个上前盘问,好似在寻什么人。
“这是西城门吧?这么晚了,怎么回事?”
他招呼马夫过来,扔了几枚铜板,谴人去打听一二,不一会儿那马夫折回来。
“公子,前面是荣王府的兵,说是要府里丢了东西在捉贼,才把咱们拦了下来。”
“荣王府?”
唐遥怔住,回头与王植对视一眼,二人眸中满是疑惑。
“今儿先是东宫抓人,后是荣王府抓人,想不到竟都给咱们碰上了。”王植苦笑道。
只希望一会儿别在蓦然窜出来个似郑雅然般身携密信的烫手山芋便好,前一个现下可正在七皇子的车辇里藏着呢。
“待过几日,我一定教我娘带我去凌云奇拜拜,好好求个签去去晦气,什么鬼运气……”唐遥骂到。
“确实晦气。”王植也跟着点头。
前方已然骚乱起来,王植从马车的窗口探出头查探。
原来是那队甲士已经排查到他们正前面那辆马车,那车上的大抵也是富贵人家,不愿叫人查探,于是起了纠纷。
有人大步走过来,是个身形颇为高大的男子,着了甲胄更显魁梧,其人头发只是简单用一方铜冠束在脑后,眉眼冷硬,一派肃穆。那样冷冽的气势,显然是在军营待久了的。腰间别着一块古铜腰牌,上书一个简单的‘文’字。荣王本名文衷,是本朝少有的几位异姓王之一,曾随开国太武皇帝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得以封王。但是虽有爵位,却无封地,只能算得上是份荣耀。京中腰牌上带‘文’字的年轻男子,此人的身份也不难猜。
荣王长子,文衡之。
他上前只是摆了摆手,那与马夫争执不下的甲士便不甘的退了下去。
“这便对了,我们家可是——”见状那马夫得意洋洋,只是还未等他得意太久文衡之便一把将他推开,走上马车。但他也只是停驻在马车门口便不动作了。未掀开车帘,身形也顿在原地。
车内人也未出声,仿佛不知道他此举有多冒犯。
空气一瞬间滞住,良久,马车前的文衡之徐徐开口。
“阿鱼,别再闹了。”
王植这个角度能清楚看到他面上的无奈。
马车内的人低叹一声,传出来的是个清冷的女声。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文衡之的声音蕴了些许怒意“因为你我是嫡亲的兄妹。”
“已近一更,甲胄围门,哥哥这是朝父亲请命谄媚,要亲自送我上路吗?”车内人讥讽道。“明知道那个人是个瘸子,我不喜欢。却偏要拘了我来应当年父王醉后的口头婚约,拿着女子的终生全你荣王府的盛名,何其可笑。”
“有什么关系?阿遥,你是荣王府的人——”
文衡之辩驳道。
“你我亲人,何至于此,若是那人性情和煦也就罢了,可是哥哥父亲明知道那是个畜生一般的人物,却还要逼着我嫁过去,何至于此!!”女声哭诉起来,句句凄厉。
文衡之的眉头紧锁住,似乎想要直接上前把她从马车上拖下来,但又好似想起什么,退缩下来,声音冷漠。
“来时父亲曾说过,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不逼你。”他瞪向轿内。“要么你嫁,要么阿音嫁,你选一个。”
“阿音今年才十二岁!父亲竟能如此狠心!”这个名字显然是女子的软肋,竟然一瞬间攻破了她的心房。
文衡之面上闪过些许不忍,随即狠狠别过头去。“反正文家定是要有一个女儿嫁过去的,要么是你,要么是阿音。阿遥,你选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考虑清楚了再告诉我。”
灯火明明灭灭,隐约能映照出马车内一个模糊的影子,微微垂着脑袋。
“我嫁给他。”
她似是认命了,低声回答道,声音也不似之前清冽。
王植清楚的瞥到文衡之面上一瞬间闪过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他掀开轿帘,将女子带出来。
那是个身着红衣的女人,身姿高挑,头发,又黑又直,披散着。只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带着玉镯,走起路来晃啊晃。文衡之身材太魁梧,将她整个人遮蔽在内,王植看不清她的脸。
他突然有些好奇,努力探长身子,眼神追随女子而去。
女人似乎也觉察有人在看她,抬起头往他这边扫了一眼。这瞬间文衡之也注意到他,眉头微瞥,手已握在腰间佩剑上。
王植忙介绍“在下江陵王氏,偶然路过,却不想被滞在此处了。”
车内的唐遥还在百无聊赖打着哈欠。
文衡之眯起眼睛打量他片刻,确认他与此事无关,才微微颔首。
“家中不宁,叨扰公子,本王这就谴羽林卫放人。”
“无妨。”王植答道。
待得那女人被文衡之塞上王府的马车,他才施施然收回眼神,问瘫在车内的唐遥。
“小荣王可有什么姐妹吗?”
他才回京两年,对京中这几个家族的错综关系的了解程度远比不上自小就生活在京城里的唐遥。
唐遥困觉,整个人趴在车内的小桌上,没了骨头一样。
“有两个,大的不甚出名,倒是小的跟咱们年岁差不多,素有才名。之前也曾得席大家提名,称其咏絮才。”
“那阿遥,你可知近来荣王府是哪位小姐将结亲吗?”
唐遥侧过头。“阿植,你怎得突然对荣王府的事情感兴趣了?”
王植面上一红。
那截雪白的手腕老是在他眼前晃啊晃,挥之不去。
他假意咳嗽一声。
“大抵是今日见得太多,有些好奇吧。”
“用不着好奇,若是相看成了人家自然会给咱们这几家放请帖,不必挂怀。”唐遥无所谓的摆摆手。
王植点头应是,心下到底有些遗憾。
有个姑娘即将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他也做不了什么。
临近王府的时候远远便看到姜酬那丫头持灯侯在门口,似是等了许久,四处张望,面上也不可避免带了些着急的神情。
见状王植不由得头疼。
“今日回来的这样晚,定会被念叨了。”
“所幸你是个男子,若是个小娘子,此时归家怕不是已经名节尽失了。”唐遥吐槽道。
王植嗤笑一声。“谁不晓得你唐四公子最是风流,我若是个大姑娘,跟了你一夜,定要哭着喊着求你收容才是。”
唐遥抬脚踹他。
“阿酬。”马车停下,王植翻身下来,接过姜酬手里的灯。“怎么在这里等的这样晚。还穿的这样单薄,定然冻着了吧,你回头记得喝点姜汤暖暖。”时节已经入秋,姜酬只穿了一件单衣侯在外面,实在算不得暖和。
姜酬瑟缩了一下,将灯接回来。
“谢少爷关心,奴婢无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