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快要下雨的缘故,清晨到来的时候风开始越刮越大了,院子里的樱花树叶被风吹得相互拍打着,簌簌地发出响声。好在现在还不到樱花盛放的时候,不然一树美丽的樱花就这么被风带走的话,未免也太可惜了。
不仅如此,川夏住的房屋门板也被风大力撞击着,发出闷闷的吱吱呀呀的声音。
黑暗中川夏世安缓缓睁开眼,发呆似的盯着吱呀作响的门板,铺被下的地板很柔软,可以想象到堆栈的稻草有多厚,再加上更加柔软的铺被,让人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即使川夏知道现在是该起床去问候和感谢小姐的时候了。
但此刻他把自己的整个身体严严实实包在棉被里,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身体在棉被里蜷缩着,右手紧贴着胸口,能感受到心脏有力且响亮的跳动着。
“是时候该起来了。”川夏这么想着,可眼睛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门板:“外面的风真大,是要下雨了吗?现在这种天气,更容易让人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啊。”
闷热,但是身体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发凉,把自己紧紧包在棉被里的这种程度正好。
“有点奇怪,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吧?”川夏默默想着:“会是春寒吗?听风声貌似还会下一场雨。”
川夏世安是几天前住在这个大宅院里的,宅院是真的很大,在江户时代,偏远地区有这么个大院子可真是不寻常。当然,住进这个宅院是有原因的。
说到原因,大概是谢礼吧,川夏一直这么认为的。
在逃亡的路上偶然与一名少女相遇。那天是傍晚,暴雨倾泻,川夏撑着破破烂烂的小伞,雨水从破洞口漏下,淋湿了他的小半边身体,风一吹过就会带来刺骨的寒冷,但好歹比没有伞要好多了。川夏瑟瑟发抖,手里紧紧攥着伞柄。
一位穿着纯白色吴服的少女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他的眼前,直直的站在路的中央,从背影来看,少女背脊挺直,脖颈修长,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及至脚踝。她正视着前方,在暴风雨中一动不动。
川夏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少女慢慢转头看向他,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默的看着他,小脸苍白,没有一丝表情。
川夏有点不知所措,空出一只手挠了挠头发:“那个,这位小姐,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不躲躲?是迷路了么?还是忘记带伞了?可不能一直站在雨里啊。”
少女神情未变,大而黑的眼睛依旧盯着川夏。急促坠落的雨水敲打着少女的脸庞,几股细细的水流顺着眼角流下,像是流下的眼泪一样。
她的嘴巴小幅度的嗡动了几下。
川夏又挠挠头,不确定女孩有没有说话,他一点声音都没听到。于是尴尬的笑了笑,侧过耳又问了问:“小姐,你刚刚有说话么?我,我没听见。”
女孩盯着他,过了好一会,终于又开口了。这次声音清晰了很多。
“可以……带我……走……么?”柔软而又潮湿的语调。
川夏跟女孩对视着,有点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话,但又不好意思再问一遍,于是他摸摸伞柄,有点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的说。
“那……那小姐介意和我同撑一把伞吗?”
少女没有回答,但她对着川夏笑了笑,面无表情的脸突然生动起来。
说是川夏带着少女走,倒不如说少女引领着川夏。
不过反正川夏也是逃亡,并没有什么目的地,于是就什么也不过问的跟着少女走了下去。
没有走多久,又或许川厦并没有在意时间的流逝,最后他们在一个大宅院门前停下了。
川夏目瞪口呆。
没想到这少女……竟然是个贵人么?这样又大又气派的宅邸,他只在平安京的都城里见过。
少女走上前轻轻推开了门,然后转身静静的看着川夏。
“是邀请我进去么?”川夏问:“你家里人不介意么?”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
“……谢谢。”真是个呆的有点可爱的女孩子啊。
宅邸中央种着一颗很粗壮的樱花树,川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樱花树。
“这是什么种类的樱花树?彼岸樱么?”
少女在前面带路,没有回答。
“你好像,不怕被雨淋?不觉得很冷么?”
沉默。
川夏也只好闭上嘴,一路沉默。
川夏被少女安置在了寝殿的对屋。
真不错啊。没想到自己还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很暖和,脚下是堆栈的稻草,柔软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香味一直到今天早上还隐约的可以嗅到。
“等雨彻底停了,就挑个日子向小姐告别吧。”川夏小声嘟囔着,终于愿意从被子里爬出来了。
川夏坐起身,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伸懒腰。
“嘀嗒。”有水滴落的声音。
川夏伸懒腰的动作顿了顿。
“嘀嗒。”又一声。
他怔愣了一会,把举高的手慢慢放在眼前仔细查看了一番,接着又查看了另一只手。双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得湿漉漉的,甚至还在滴着水。
“……是汗么?”川夏自言自语。
可是就算是捂出了汗,也不至于到能滴水这种可怕的程度吧。更别说他根本没有热的感觉。
而且,他将手指放置在鼻间嗅闻。
“也没有汗水的味道。”他喃喃道,又闻了闻:“……水?”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他摸了摸周围,不仅是手上,连屋子里的地板上也铺着一层浅浅的水。
什么时候!川夏迅速站起来猛地拉开障子,看向天空。
不对,外面也没有下雨,虽然乌云几乎盖住了整个天空,但没有降一滴雨。
但是地板上那么多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大风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寂静,院子里出乎意料的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川夏甩了甩手上的水渍,轻手轻脚的走出屋子,穿上木屐,向樱花树走去。
也许是樱花绽放的日子还没有到,现在树上全是叶子,什么品种川夏也没有看出来,毕竟赏花是贵人们才会做的事,一边咏和歌,一边赏樱品酒,还有为此特地设立的赏花宴。而庶民们就只会看看而已。
“不过,真想看看这么大一颗樱花树盛放的时候呢,一定很美。”川夏嘴角勾起弧度:“好歹……也让我赏赏花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川夏突然希望雨可以晚点停。
“赏花何须花开,观月何待月圆。”有人轻轻咏诵着。(《徒然草》——吉田兼好)
川夏一惊,转头就发现少女站在自己的身后。
还真是无声无息啊.....
“是小姐啊……”他一拍头,问道:“对了小姐,今早,就是刚刚,我的那间屋子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了很多水,可是也没有下雨,这是怎么回事?”
“神代曙。”
川夏愣了愣:“什么?”
少女无声的走过川夏,站定在树前,抬手轻轻摸了摸树干。她的表情在巨大树冠的阴影中若隐若现,眼睑微垂。
“它叫神代曙,开花的时候很漂亮。”
川夏抬头看了看树,挠挠头:“是么,我也觉得它开花的时候一定很好看,可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看见,这段时间真是打扰小姐了,等雨停后,请允许我向您请辞。”他说着又不好意思起来:“话说回来,到现在我都还没和小姐互通名姓呢,我叫川夏世安。”
少女沉默了一会:“你会看见的。”
最后还是没能知道少女的名字,川夏坐在走廊边上,呆呆的看着院子中央的樱花树。
“神代曙?感觉是个很酷的名字啊,这样的樱花树开出的花一定特别漂亮。”川夏动动手指:“真希望我能看见。”
雨一直都没有彻底停下来,于是川夏在这里住了一天又一天,
“这雨天不会是在挽留我等着看樱花吧?”川夏自娱自乐的笑着:“真是个善解人意的雨天啊。”
最近潮湿现象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手上,地板上,被子里都会无缘无故的潮湿起来,水越来越多,有时候随便甩甩手都能甩出去几滴。
少女也找不到人,川夏一开始还会感到惊恐,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
不过,与其说是麻木,倒不如说只是突然恍悟了而已。
“伫立在雨中的女子,想要跟着我的女子,与我共用一把伞的女子......永远陪伴着我的女子。”川夏无奈的笑了笑,随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倾斜仰躺在走廊的木板上:“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不得了的事情啊。”
他看着手中的水珠漫无目的地出神。
当然和潮湿的环境对等的,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非常的畏寒,骨子里经常会感觉到刺痛一般的冰冷。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越来越无力。很快,川夏就只能侧卧在被窝里,他不关上障子,一心一意的看着院中央那颗名字很酷的樱花树。
水又渗透进来了,川夏想,算了吧,不管了。无论清理过几次都还是这个样子,反正他自己的命就是捡来的,能活到现在已经足够了。
只是想看看樱花盛开的样子而已。
在平安京的那些日子里,他一次都没有看见过樱花飘落的样子,只是存活着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像现在的日子,住在只有贵人才有的大府邸里,睡在能遮风挡雨的屋子里,盖着又厚又绵软的被子。
“这样的日子,我以前都不敢想象的。”川夏看着樱花树自言自语,仿佛在说给谁听。
这日子真好啊,代价如果只是我的性命的话,那自己还算是赚了,在平生最好的日子里死去,像梦一样。
终于在某天,川夏连侧躺都没有力气了,虚睁着眼,全身冰冷,身体几乎全都浸泡在了水里。
一个身影跪坐在他的身旁。
“啊,小姐。你终于来了啊。”川夏低声笑了笑:“真好,还有人来陪我。”
少女跪坐在川夏的旁边,静静的看着他。苍白的小脸面无表情,只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川夏。
就如同初见一般。
“小姐,我大概看不见花开了。可我知道这棵树的名字,神代曙。”他轻声说:“这名字真酷。”
“会的。”
“哈哈。”川夏勉强提起力气笑了两声:“您就别安慰我了小姐,像我如今这个样子,应该坚持不到明天吧。”
沉默
“其实我很满足了,真的。“川夏出神的盯着屋顶:“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我经历了以往十几年没有经历过的一切,然后还见到了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我以前……真的很穷呢。”
川夏家里很穷,这也是可以想象的。不说吃的,连住所全家只靠一个小的可怜的茅草屋度日,一到下雨天,家人们就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
到后来父亲实在忍受不了极度的饥饿,偷偷杀了一只狗……
在这样的年代,除非受天皇和大名等贵人的供养,不然是很难存活下来的。再加上贞享四年的春天,德川家的德川纲吉颁布了一项新法令,“生类怜悯令”。说是只限制杀狗杀猫之类的陋习,不过法令逐渐稳定下来后,连杀死蚊子都是一项严重的罪名,之后就是被判刑。
但这并不是川夏变得独身一人逃亡的原因。
对庶民来说,屠狗杀猫无非是满足个口腹之欲,自然是不满意、甚至抗议这项法令。但是……在“生类怜悯令”这种高压法令之下,残杀猫狗竟然成了庶民们反抗法令的、复仇与抗争的主要方式。
而父亲杀的那条狗,是一条吃了故意放置毒饵的、本来就快要死掉的狗。这样做出来的肉,吃狗肉的人也逃不了被杀的命运。
可是,这样的命运能怪罪谁?是颁布法令的纲吉?是愤怒疯狂的庶民?……还是跑出去偷狗的父亲?
如果,如果那天我不出去找吃的就好了。川夏想,如果那天他也乖乖的待在茅草屋里,和家人们一起吃了肉,然后死去。这样就不会自己孤身一人逃出平安京,他到现在都没有想要活下去的渴望。
活下来,只是一种本能罢了。
“本能。”
川夏咳了一声:“是的,本能。就像冰冷的人渴望温度,寂寞的人渴望陪伴一样,是让人最不可拒绝的,一直追求着的本能。”他轻声说:“那么小姐,您是这样的么?”
“我。”少女张张嘴,还是沉默下来。
“小姐这段时间开心么?”
沉默。
孤独停留在这里不知道有多久的妖怪,渴望死去却又追求着生的庶民,还真是般配啊。
川夏这么感叹般的想着,但最后也只是开口说:“我很开心。”
“这次……”
“这次,又剩下您一个了呢,小姐,孤独而漫长的在这里存在着。”川夏轻声说:“我该叫您什么,雨女么?”
少女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默着。眼底的神情隐没在黑暗中,黑色长发的发梢随着外面的微风柔顺的抚过他的手背,痒痒的,川夏忍不住想动动手指,却没有力气。
直到。
“花开了。”
是的,花开了。
洁白的带着浅粉的樱花瓣,从那颗神代曙上,随风轻轻慢慢的飘进了房间里,一片又一片的落在地板的浅水里,川夏的手边,从少女光滑的发丝上滑落。
这些都完完全全地倒映在川夏越来越疲惫的瞳孔中,他觉得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樱花瓣都是那么的可爱和美丽,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微光。转瞬即逝。
就像他的生命一样。
川夏艰难的摸了摸手边那片柔嫩的花瓣,眼角的泪滑落下来。
真是个善良的妖怪啊。他想。
“非常感谢一直以来小姐的陪伴。”川夏闭上眼,狡黠的笑了笑:“虽然被冷水包裹住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把微笑留在了脸上。
下榻在山麓边,在我的梦中都已经飘满了樱花的花瓣。
“是我的幸运。”他说。
少女许久没有动作。
最后,她伸手摸了摸川夏冰冷的嘴角。
“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