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丽玛是一位数学天才。
在她刚刚牙牙学语时,别的小孩背唐诗三百首,她背的是圆周率小数点后50位。长大一点儿开始沉迷各类数独,把它当作“大富翁”玩,学生时代各类数学竞赛更是从未缺席。 数字、符号、几何、函数……一个个让人人头疼的图腾却使她万般着迷。老师总是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说她将来一定有 出息,同学们总是用羡慕又崇拜的眼神仰望着这个仿佛没有什么题难得了她的超级女侠。
本该拥有大好前程的她却未被命运眷顾。父母分别因为车祸、癌症双双早亡,只余她一人空守着这座视零等的房子。 她很哀愁,却没有陷入这伤感的漩涡中,数学上的灵性与天分更是让她奋发有为、不甘堕落。
她开始改造房屋,将父母的遗物全都轻轻整理到他们睡的大房间,她不忍看。至于自己的房间,则贴有大大的海报。这 个年纪的女孩总喜欢往墙上贴海报,只不过别人贴的是明星,她贴的是数学家。每天走进房间,都能看到高斯朝她微笑,华罗庚撑着下巴思索,达芬奇的白胡子随着真理的风轻盈飘扬。
桌上摆的书也全与数学有关,要么是五花八门的世界难题,要么是数学百科普及。还有那堆得高高的演算纸,每一版都被她写满了公式算理。
只是,渐渐的,周围人对她好像不一样了。一天数学老师叫她去办公室,她满以为老师又是向她推荐数学竞赛,没想到老师却对她说:“最新的奥林匹克只有一个名额,很抱歉,我得把这个机会留给晓云。 他虽然目前的数学成绩不如你,但是男孩子数学思维在后期会远远超过女孩子,希望你能理解老师。老师也建议你,不要再一门心思扑在数学上,多去交交朋友。”
她一言不发,垂着头走出了办公室的门。边走边想:女生的数学就一定不如男生吗?数学最好的不一直都是我吗?如果我不去钻研数学题,我难道要去做那些很符合女孩子身份但我完全提不起兴趣的事情吗?
至于朋友,老师没说错。她的确没什么朋友。那个唯数学成绩马首是瞻的年代早已过去,一双双羡慕崇拜的眼睛早已转向了其他新鲜事物。在同学们眼中,她是一个边缘化的人物,很厉害,但孤僻又古怪。
她没有因此放弃数学,她依然情不自禁地在读数学小故事时读得津津有味,仍旧不由自主地在做数学题时“走火入魔”,热爱从来不会那么轻易叫人放弃。何况解出一道极其困难的题所带来的成就感让 她欢欣鼓舞,充实地填满了、也装点了她的生活。
别人不知道的是,她不止有数学这一个爱好。她很喜欢口红,和所有爱美的女孩子一样,她的抽屉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口红、唇釉和唇泥。只不过她很少涂,偶尔涂一涂,照了镜子后总觉得自己不适合从而擦掉。
对于那些口红,她是以一个收藏家的心态,并总能站在数 学的角度赋予它们特殊的意义。 譬如那支花了314元买来的她给取名叫“π”,颜色像兔子红眼 睛的就叫做“兔子数列”,上面有个富有设计感的圆形的则被她唤作 “阿波罗尼斯圆”……由于不搽在嘴巴上,那些口红便成了一支支划记笔,醒目的红色,用来圈记勾画再合适不过。 寒暑假的日子里,她总是非必要不出门。一天下楼倒垃圾,刚转 身就听到背后窃窃私议:
“那孩子是一个人住吗?”
“父母都走了,还能怎么办呢?”
“听说她数学挺好的。 ”
“哎,不过以后估计就会被男生追上来喽。很多男孩子爱玩但聪 明,只要稍稍努力些就可以赶上来。我们家晓云就是……”
迪丽玛不知心里作何滋味,一如既往地,她一声不吭倒完垃圾, 上了楼。
学校里的日子也不顺。数学课上一道难解的题她第一个解出,最 后一排的她拼命挥手,老师却视若无睹,只点第二个解出来的晓云回答。迪丽玛很沮丧,下一堂英语课,她竟直接趴桌子上打起瞌睡来。
“迪丽玛!”英语老师勃然大怒。
她在睡梦中被惊醒,“登”的一声坐得笔直,周围同学纷纷转过 身望她,仿佛她是动物园里的猴子。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笑声,晓云的似乎尤为刺耳。
“数学好就可以连英语课都不听了是不是?我寻思着这次奥林匹克参赛名单上也没有你啊。” 教室里的喧闹声愈发强烈了,迪丽玛挺直的背又躬了回去。余光中,她仿佛看见晓云在窃喜。
于是日历就这样一天接一天被不带情绪地撕下来,日子不咸不淡的。她不再在数学课上拼命挥手让老师点自己的名,不再在英语课上呼呼大睡。慢慢学会收敛自己,不再锋芒毕露。也懂得“尊重老师” 的道理,不找任何借口为自己的苦闷开脱。
回到家,打开灯,她才做回那个真实的自己。一坐在桌前,她又着了迷似的花上好几个小时的功夫钻研数学题,哪怕不被数学老师重视,即便如今解题速度或方法有时会逊于晓云,她也心甘情愿地投入 茫茫题海中。
累了的时候,她就会慢慢拉开抽屉摆弄一下口红。可以说,她人生中有这两样东西,便已足矣。
五年后的她,在填报大学志愿时,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数学专业。 她在图书馆里读到了更多和数学相关的书,结交了许多同样爱好数学的朋友,她那沉睡已久的自信大方,像被王子吻了的睡美人一般重新苏醒,直到一个电话打来。
是她学生时代的那个数学老师。
“丽玛呀,听说你现在过得不错,老师真替你高兴。过去没让你参加奥林匹克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是老师有眼无珠。我这边有个适合你的项目,帮助你的学弟学妹们提高对数学的兴趣,你要考虑一下吗?”
迪丽玛没怎么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推动数学大众化,成为和音乐、五子棋一样为大众所接受并认可的艺术,是她的夙愿。许多人和数学苦大仇深,她总认为是那些人没有看到数学直正的魅力。一旦发现了数学的美,谁都会不由自拔地爱上她的。
重返母校,老师一脸激动地给孩子们介绍这位出色的学姐,迪丽玛有些洋洋得意。只是底下的一张张小脸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羡慕而崇拜,而是烦闷、不解和怨气。迪丽玛忽然意识到,她口若悬河喋喋不休的那些“数学其实很迷人、很有趣”都不过是鸡同鸭讲。
这次,是挫败感这位并不美的睡美人被可恶的王子给吻醒了。
底下一位学生甚至对她说:“学姐,我讨厌数学。我很希望数学有一天能消失在这个世界。”
迪丽玛很震惊,她开始怀疑自己“唤起人们对数学的爱”的那个 梦是否正确。数学于她,是享受、是酣畅、是蜜蜂眷恋花瓣时留下的甜甜的蜜。可是似乎对于坐在教室里的那群孩子甚至更多的人而言, 数学是折磨、是痛苦、是蜜峰飞经花瓣时拉下的臭臭的粪。
如果她不懈追求的、渴望极力推广的,对别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压迫,她的热爱还有意义吗?
幸好,最终还是有几位学生提出让她帮忙做家教,补习数学,她也为自己赚得了一些生活费。每逢月考,她的学生都会在QQ的说说 里发她的照片祈求好运,她总会评论“加油”并笑着截图留念。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她得知自己的几个学生考得都不错,准备发条微信祝贺一下,却看到了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她苦笑,是啊,高考都结束了,还留着老师的微信干嘛呢?
她佯装无事发生回到大学,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写论文,想让自己的孤独和苦恼通过键盘敲击声驱散。她把论文发布在网络上,想得到些支持和赞扬,没想到或是无人问津,或是收获“这么多专业名词,还能再装逼一点吗”诸如此类的评论。
不过,黑红也是红,她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数学学神。即便是挖苦她的人,也会在数学考试前一天晚上,请求她的保佑,仿佛有了她的一句“加油”便能神仙附体似的。她照旧无一例外地对私信她的 每一个人给予祝福。
只是,当她好奇题目难不难、结果好不好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加 入了黑名单。甚至在成绩出来的某一天,莫名其妙收到一条“拜你有 什么用?我还不照样考不好!”
她是一颗流星,人们看见她时只顾着闭眼许愿,却忘了欣赏她的美。甚至会在许下的愿望未兑现时,咒骂那颗流星。
她无力地用钥匙开着门,回到家里。看着高斯和蔼的笑,她突然 觉得很讽刺,随手抄起桌上的口红——那是她最心爱的“π”,往海报上画了个大叉。“刺啦”一声响,海报被划烂了。与此同时“卡 塔”一声口红断裂。
她忽然灵光乍现,猛地打开抽屉,把里面所有口红一把掏出——她珍贵的“兔子数列”和“阿波罗尼斯圆”也在里面,又跑到厨房拿来一个碗和一把勺子,把口红一根根截断丢进碗里,做完这些,手 上已是通红一片,仿佛摸了大量的血。接着握起勺子,像把土豆压成土豆泥一般,她把口红也压成了泥。然后,舀起一勺,往嘴里送。
她表情皱成一团,这也太难吃了,可仍未吐出来。
抬头望着倍子里的自己,嘴巴红成一片恍若被血晕染过,她像个马戏团的小丑笑了起来。可忽然被嗓子里尚未被完全压成泥的口红块噎住,她一阵反胃。
咳嗽了好几声后,她像个老太太扶着墙到了床沿,心力交瘁地躺下,这下连气管都被噎住,又猛咳了几声,仍不管用。疲倦地闭上眼, 仿佛得了思觉失调症一般,脑海里呼啸而过一帧帧画面:数学老师的 “男生逻辑更强”、英语老师的“我寻思这次奥林匹克你也没参加” 晓云轻蔑的笑、邻居的指手画脚、学生“童言无忌”的“想要数学从 世界上消失”、红色感叹号、网络上的恶评……
最后,种种这些都凝成了一个水滴大小的点——
那是得知自己没有被老师选中参加奥林匹克后的一节英语课。她通过睡觉来掩盖自己的不甘和哀怨。隐隐约约听到老师在叫她的名字, 猛地站起身来,全班哄堂大笑。
老师是在讲一个英文单词,dilemma。发音听起来很像迪丽玛。
意思是困境、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