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里有一片红梅园,叶冰裳住的院子就在这片红梅园的后面,今夜过完上元节,夏颂直把叶冰裳送回将军府,看她被小慧接进府门方才离开。
叶冰裳披着那件夏颂回京时赠她的雪狐绒氅衣,手拿提灯,在暗夜中发出暖黄色的飘忽灯光,她和小慧从红梅林中踏雪穿园而过,红梅上点点白雪点缀其中,月光温柔,林中人缓缓而行。
“姑娘今夜高兴么?”小慧轻扶着叶冰裳前行,寒风将少女额前的碎发吹得四散,天空中飘下了几朵雪来,雪花轻柔地落在她的头发上,白色绒毛大氅披风上,白皙的面庞上,但随即就融化消逝,她在这风雪夜里,犹似一盏随风摇曳的美人灯。
叶冰裳轻轻勾起了嘴角,想起今夜和夏颂、小公子逛集市时那平淡又安稳的感觉,“嗯,挺好的。”声音轻飘飘的,似要散在风雪中。
小慧笑道:“夏将军对姑娘虽不似外头那些人轰轰烈烈的,但他的心,便是我这个外人也能感受到的。”
“哎呦!”大雪覆盖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正正地倒在了路中间,小慧身体前倾,险些平摔在地上。叶冰裳将小慧牵稳,用手帕捂着下半张脸,露出略带调皮的眉眼,“让你乱说话,以后不可胡说,知道了吗?”
小慧嘟喃着说:“才不是乱说呢。”
来到红梅园的尽头是一段青石板路,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站在雪中,似在等她归家。
萧凛……
叶冰裳被吓了一跳,刚有些血色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上回不是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吗…怎么又来了?还未等叶冰裳上前行礼,萧凛便大步向她走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去哪了?”
见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叶冰裳不悦地错开他的目光,面容清冷。
“出去转转,殿下何事?”
想向叶冰裳伸出的手在听到她这番话后僵在了原处,萧凛冷哼一声:“无事就不能来了吗?还是说我不行,夏将军就可以…”
“你对我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上元夜明月高挂,清辉许许,屋檐遮蔽下的青石板路还有一丝残雪未消,月光就这么轻轻地洒在青石板上,清冷皎洁,叶冰裳的目光透着冷漠和疑惑,一向高高在上的萧凛莫不是被逼急了?他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萧凛侧目看了一眼揽腰抱着叶冰裳的小慧,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悦,向小慧微抬下巴道:“你先退下。”
看着孱弱的叶冰裳,小慧心里担忧不已,宣王这个架势,恐怕会对姑娘做出什么事来,小慧僵在原地不敢挪动脚步。
“是本王没说明白吗?”萧凛脸上微有愠色。
小慧颤抖着跪在雪地中,不顾雪地冰凉磕下头去,“殿下息怒,姑娘身子弱,奴婢不敢稍离。”
叶冰裳心下不忍,将小慧扶了起来让她先退下。她眼中含泪,望着萧凛哽咽道:“殿下到底要我如何?”
“冰裳,我…我不是…”萧凛看着叶冰裳摇摇欲坠伤心的样子,心里揪也似的疼了起来,为什么她和我在一起时总是不开心…他将叶冰裳拉近了身边,与他同向而行。
“我送你回屋”萧凛在小慧退下后才侧身对着叶冰裳,仔细看她的眉眼,想离她近一些,却意外地嗅到一丝香甜的酒气。
“你喝酒了?”
“怎敢劳烦殿下,臣女自己可以回去。”叶冰裳答的文不对题,不痛不痒,故意避开萧凛那句越界的关心。
萧凛并不生气,月光下他的面容更加好看,只听他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吃人,你不必如此避着我。”月光下的梅园中,两人背影,一前一后。
叶冰裳小心地跟在萧凛后面,时刻注意脚下,残雪还未消融,青石板又十分光滑,一不小心就会摔跤。正当她提着裙摆低头行走时,眼前出现了一只男子精瘦修长的手。
“路滑,我牵你走。”他体贴地向她伸出手。
叶冰裳抬头对上萧凛向她投来的目光,神情颇有关心之意,她不敢再拂了他的好意,挑战他的底线,刚刚是她显少见过的萧凛,不安,急躁,冷酷。但叶冰裳也没把手放在他宽大的掌心中。放下被提着的裙摆,叶冰裳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萧凛的手腕上,隔着几层衣物也能感受到他的温热,跟着他的步伐,见他明显放慢了步调。
“我记得你是不喝酒的。”萧凛在前面边走边说,声音很轻,语气中透露出他多日来的不安。
叶冰裳默默听着,不欲与他搭话,只盼着这段路可以早些结束,她注意避开脚下的残雪,一处假山石在月光的投射下拉开一段长长的阴影,她没看清,脚下一滑,向后倒去,搭在萧凛手腕上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正当身子向后倾倒之时,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萧凛眼疾手快地将她接住,手臂环在叶冰裳盈盈一握的腰上,把她向前方一拽,怀中人才站稳了脚跟。
叶冰裳被萧凛拉入怀中,腰间几乎快与他贴在一处,她刚刚受惊还在喘着气,本来还有些红润的脸色一下变得比往日更加苍白。
萧凛宽肩窄腰,胸膛厚实,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白檀清香,叶冰裳能感受到脖子以上在发烫,便立刻从怀抱中挣脱出来,说道: “多谢殿下,都怪臣女不小心......”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萧凛的耳朵也有些发烫,从刚开始她就把自己摆得又低又远,清冷的面容让人妄想攀折,又怕亵渎了她。
如今我已经在她的目光之外了不是吗?
萧凛苦笑道:“去年上元佳节陪你看烟花的,是我。”
他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涩,似要把人逼疯,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给她,示意她搭上,道了声小心。
刚刚抱着她的感觉让他有些心跳加速,她的身子好像很柔软,发间的味道也很好闻......
萧凛往后瞧了一眼,见她更加小心脚下的路面,搭在他腕上的手也更加用力些,那些隐秘的爱恋在月光下原形毕露,他再也无法忍受叶冰裳如此忽视他,无法忍受他们的形同陌路,更无法忍受她与另一个男子越走越近。他们牵着个孩童,在河岸边说说笑笑,他们是那么般配,连带着漫长的岁月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内心的煎熬,疯狂滋长的嫉妒让他无法继续戴着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具,他突然停下脚步,伸出双臂将叶冰裳揽入怀中,一寸一寸收紧臂弯,似要将她融入血肉,好像这样她就再也不能不辞而别,再也不能突然消失,再也不能离开他。
“殿下,你别…别这样。”叶冰裳推搡,挣扎着想逃脱他的怀抱,被他用力地禁锢在怀中,甚至近到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你喜欢夏颂什么?他守沙场,立战功吗?我也可以,冰裳,你看看我,我可以做得比他好。”
萧凛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叶冰裳耳畔说着这些充满酸意的话,他将整张脸埋进叶冰裳修长的脖颈中,嗅到她身上的淡淡清香,他想他或许真是疯了。
“我透不过气了,放开我。”叶冰裳将有些迷失的萧凛推开,涨红了脸,胸口起伏着呼吸新鲜的空气。
她突然想起死掉的那个夜晚,那时候你在哪里呢?萧凛,你真的好奇怪,曾经我把真心完整地放在你面前时,你变心了,如今我不愿再向你索取时,你又偏偏不肯放过我,当初你丢下你孱弱的妻子,她跟着流民逃难时你在哪?她被千夫所指的时候你在哪?她被澹台烬做成人彘时你又在哪?叶冰裳看着站在原地错愕的萧凛突然笑着哭了起来,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好在如今我也看不上你那点浅薄的喜欢。
“萧凛,算了…勉强来的东西从来就不属于我,我只想好好活着,我要的很多吗?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你们都不满意,你们都要来指责我,我恶毒,我薄情,我该死,好,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吗?”
“我求求你,萧凛,我们就走到这里了,放过我好不好?”
叶冰裳感到胃里一阵痉挛,身体无力,仿佛天和地都旋转了起来,头痛欲裂......
萧凛见她嘴角溢出猩红的血,跌坐在这冰天雪地中,一时慌了手脚,忙上前将她横抱而起,向屋里快走去。
来不及去仔细思考叶冰裳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她恶毒,薄情,该死……这些话怎么能用来形容她?
怀中人柔弱无骨,额间不断冒着冷汗,就像一株狂风暴雨夜里被摧折的娇弱海棠。萧凛踢开叶冰裳寝屋的大门,将她小心地放在床上,小慧不在身旁,萧凛转身去打了一盆热水,替叶冰裳将额间和脖子上不断冒出的冷汗轻柔地擦去,又去将屋里的炭火重新烧了起来,他一个皇子,生来就高高在上,被人捧着望着,何曾这样照顾过别人,只不过因为那是叶冰裳,他也可以乐在其中。
替叶冰裳盖被子的时候,见她那件雪白绒毛的披风还未脱去,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将手探向叶冰裳的胸前,想解下那个被挽着的小结,却被叶冰裳吃力地拿开。
“不用。”
“冰裳…”萧凛轻轻握着叶冰裳的双手,生怕又把她弄伤了,不动声色地把内力渡往她的身体里。
“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叶冰裳将手抽了回去,“殿下…”
还未说出口的话却被萧凛直接打断了,“行了。又要赶我走是吗?”
萧凛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养,下个月我会向将军府下聘,娶你为妻。”
叶冰裳错愕地抬头看着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前世一样,萧凛的话完全就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作为一个上位者,在通知她而已。
她剧烈地咳了几声才稍缓,在萧凛起身时急急地拉住了他的手,“你这是要做什么?我没说要嫁。”
萧凛却第一次拿开了叶冰裳的手,冷声道:“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别人吗?看着你和他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吗?”
小慧在外面心急如焚,等了许久才见到宣王冷着脸从叶冰裳的寝屋里走出来。
平日里宣王殿下最是守礼,可今天却和没事人一般进出姑娘的寝屋,这要是传了出去,姑娘以后还怎么做人?
看着宣王往她这走来,小慧忐忑地低下头行礼,却听他说道:“照顾好她,往后不许再和信阳侯府往来。”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平日里宣王温和惯了的,作为叶冰裳的近侍,小慧一直不怎么怕他,但今日她才真的意识到,那可是当朝的嫡皇子啊,是未来国家最有可能得继承人,那是她们这些底层人不敢挑战的威严。
可是,夏将军和姑娘明明就是……见小慧迟迟不答应,面露难色。
“怎么?做不到吗?”
小慧颤声道:“不…不是…”
“姑娘和夏将军在一起很是开心,他们……。”
小慧被萧凛一个冷漠的眼神吓到了,当即闭上嘴,不敢再往下说。
萧凛走后,小慧急着回屋里看望叶冰裳,四周静谧,只能听见假山石上的淙淙流水声,还有…她屋里轻轻的啜泣声。
小慧上前将叶冰裳轻轻地揽在怀里,低头间瞥见了帕子上那抹鲜红的血迹,心疼地落下泪来。
“姑娘又咳血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叶冰裳双眼红肿,脸色苍白,“小慧,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