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您好,请问是警察局吗?华然中学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请迅速赶到现场......”我匆匆忙忙收拾东西直奔现场,这样的事件虽令人惋惜,但作为一个处理过无数刑事案件的警察,我早已见怪不惊。
火急火燎赶到现场后,霎时间呆愣在原地。教学楼下,一个瘦弱的男孩倒地,眉目清秀,面色苍白,微张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细长的脖颈向两旁伸展,像一条狭窄的小河,我目光追随着河的流势——可追随了没一会儿,这条河便已分岔,我凝望着这条河,像读一本刚翻到三分之一便出现结局的书。好细小好狭窄的河!那肩膀窄得简直不像个男孩,我甚至萌发出伸手将他肩膀拉宽一些的冲动。
旁边一群同学穿着厚厚的校服围成一个圈,目瞪口呆,但不乏三五成群悄悄讨论。学校老师慌乱而尴尬地向我说明情况:“这个孩子平时在学校里虽然成绩不大好,有些偏科。但懂事听话,文静乖巧。不过没什么朋友,通常独来独往。可能是单亲家庭的缘故。” 我点点头,垂头发现在男孩的身旁,静静地躺着一个日记本。我的侦探心理又在悄悄作祟,这个横竖不具备一点儿男子气概的男孩一定是遭到了校园暴力,被恐吓和威胁了。那日记本里一定装满了线索,不出意外肯定是霸凌者挖苦讽刺的话!
我戴上白手套,压抑内心的愤怒翻开了那个本子,却发现第一面便铺满了哀伤和沉重的气息:
6月25日 星期六 雨
今天我的奶奶死了。短短人生中最后一道暖色也被抹去,我的眼泪也同这窗外的雨一般飞溅了。
这个本子是奶奶送给我的,以前都舍不得用,现在决定以后拿来记录心情和想法了,算是一个精神寄托和残缺的念想吧。
伶牙俐齿的我竟一时无言,手心出汗已将白手套浸湿,黏在了手上。半晌方才轻轻翻到下一页,仿佛在翻什么珍贵神圣的先达的遗留文稿,生怕把纸弄破:
6月27日 星期一 晴
接连下了两晚的雨,天空终于放晴。然而我的情绪丝毫没有回转的意思,或许是还沉浸在奶奶不在了的悲痛里,或许是因为被爸爸打了,没有奶奶替我挡着,比以往更疼了。
这次期末考试我考得好差。但我觉得也不是很差,我的语文和历史都是班级第一名,只是数学物理倒数,偏偏这些理科又很拉分,于是我总分的数字很难看。
其实我能理解爸爸。和妈妈离婚,奶奶去世,我又不争气,家境平平的我们操办葬礼又要花大量心思和力气。换作是我也会感到压抑想要发泄,不过似乎从小我就是爸爸的出气筒呢......
6月28日 星期二 阴
今天刚进厕所的时候,迎面走来我们班一个男生,看到我后用极不自然的语调笑道:“哟,徐青河,原来你是上男厕所的呀,我一直以为你上女厕所呢。”昂首说完,扭头便走了。后面一群男孩,善良的低声耳语,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仿佛害怕我听到。不那么善良的,则直接爆发出哄堂大笑。我真想一直躲在男厕所里,不要出来了。
但我还是扭扭捏捏地走出了厕所门,自己都有些瞧不起镜子里的人了。还好没被人看到,我洗完手,走出厕所门,看到天空阴云密布,感到自己的心田上也飘着朵朵乌云,仿佛什么时候下雨我就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我故作逞强,那群混蛋妄想看到我的眼泪!
徐青河,多好听的名字。这难道是那个暴力爸爸给取的吗?应该是慈爱的奶奶取的吧。我想起看到他肩膀时那个河的比喻,不禁失笑。他果真是条河,不光肩膀是,整个人也是。他是徐徐流淌着的青色的河,没有大海汹涌澎湃,没有大江广阔无垠,没有湖水澄明宁静,也不及小溪灵动欢快,是一条浑浊又狭窄的河,尚未肆意流淌便已干涸。
我好奇的兴致愈加浓烈,继续翻页:
6月30日 星期四 晴
下课的时候,我坐在座位上烦闷地看着天书一般的物理书。厕所里阴阳怪气的那个男生带着他的兄弟们走过来,坐在我周围,那个男生又开口了:“你历史那么好有什么用,女孩子家家学的东西。果然是娘炮啊,难怪学不好物理。”
这样的侮辱使我愤懑不已,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副丑陋的嘴脸,我一时神经质般的抄起物理书朝他脸上挥过去,“啪”的一声,他的右脸红肿起来,瞪了我一眼后跑了。周围的兄弟自然报告了老师,老师又给我爸爸打了电话。
回家后自然又是一顿毒打,不过我心底依然不肯承认是我活该。
7月2日 星期六 晴
今天放暑假了。数学作业好多,看得我脑仁疼......
晚上睡觉竟开始想念起我的同桌来,我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兴奋又恐慌的心情蔓延开来,决定暑假多和她聊聊天,开学问问她的心意。
读到这里,我总算能嘴角上扬,毕竟只是个小男孩啊,我轻快地翻页:
7月6日 星期三 晴
和她才短短聊了几次天就好开心!我现在可以确定我的心意啦!
7月7日 星期四 雨
今天她生我气了,好难过好愧疚,感觉我不停地道歉也抵不上当面的一句“对不起”,好想开学见到她啊。
8月20日 星期六 阴
好久没写日记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和她和好了。虽然数学作业还没写完但依然期待开学。
9月5日 星期一 晴
今天开学喽!她今天向我坦白她也喜欢我,因为在乎我所以才和我赌那么长时间的气。我们打算在一起。
我在心里不禁尖叫欢呼,我虽然不是男孩至亲,天知道我为何不自觉地受到感染,替他开心,再次轻轻翻页:
9月8日 星期四 晴
这一周以来,我们俩天天一起吃午饭。即便由于“早恋”需要躲避教导主任,不能大大方方牵手,但我觉得那样更添了几分青涩美妙的感觉,这几天以来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好久好久都没这样快乐了。
9月9日 星期五 晴
今天爸爸不在家,我想借此和她一起共度晚餐,可她拒绝我了。傍晚放学路上,我看到她正对着一个穿球服的高个子男生撒娇,我呆在了原地,绕过他们,灰溜溜地回了家。
那个男生的确又高又帅,肩膀宽大,胳膊强壮,让人看着很有安全感。而我长相普通,个子又矮,胳膊细得像根杆子,肩膀和女生差不多宽,哪儿也比不上他。好自卑。
9月13日 星期二 阴
憋了中秋三天的委屈和怒火,今天没忍住问了同桌周五的事。她的表情有些僵,起初甚至不愿咬牙承认,不过最终还是软下来,向我坦白:“青河,对不起。我喜欢有阳刚气一些的男生。”
我初初的恋爱多像一部迷你舞台剧,刚刚拉开帷幕便已戛然而止。我不再和她一同吃午饭,但我远远望着她和那个高个男孩打情骂俏的身影,依然感到气愤、忧伤又羡慕。
9月16日 星期五 雨
老天爷仿佛我的知己,每当我心情不好时都会痛痛快快下一场雨。
最近总是心不在焉,发呆已成家常便饭。除了奶奶过世和与同桌分手外,生活其实没什么变化。物理题还是那样难,爸爸还是照旧隔三岔五地打我。
9月26日 星期一 阴
新学期第一次考试,我依然考得很糟糕。这次连语文和历史的优势都不在了。同桌没说半句安慰我的话,只是继续和那个高个男孩说说笑笑。挖苦我的那个男生和他的兄弟们开始幸灾乐祸。回到家还要面临更残酷的捶打。望着窗外阴魂不散的乌云,我感觉我也与乌云为伍,多想纵身一跃跳楼自尽,化为乌云群中的一朵。
我的心脏仿佛停了半拍,已有些不忍卒读。拍拍胸口后方才往后看:
10月1日 星期六 晴
放假第一天,又挨打了。不过伤害我的事情,我自己也能做。今天第一次尝试用小刀在手臂内侧轻轻划了两刀,有些微微发红,但还没渗出血来。我觉得很痛,然而又有些爽。这大概就是“痛快”吧,痛并快乐着。幸好穿长袖别人看不出来。
我抿了抿嘴,又长叹一口气。这个孩子的一生简直是坐过山车,起伏不定,好不容易到了最高点却又急速俯冲。而我所做的不过是继续把这本日记耐心看完而已:
10月4日 星期二 阴
这几天来一直在自残,可似乎并没有让我阴郁的心情好一些。生活还是很难熬,作出一副比生活还要尖厉的样子也无从对抗这个恶魔。我觉得浑身难受,眼睛睁不开,眼皮总是沉甸甸地耷拉着。每天扭动脖子都会发出“咯吱”的响声,腰酸背痛更是日常。苟活在这世间,感觉已没有复苏的可能,黑暗的背后还是黑暗,而我四面楚歌,正一步步逼近死神。
向来运筹帷幄、雷厉风行的我,望着这段初中生的稚嫩文字竟慌了神,我感觉自己已陷入字里行间,蜷缩成日记里的标点。一时有些头晕眼花,感觉脑袋上方天旋地转,脚下也站不稳。我不再站着,而是蹲在地上,背贴着墙壁,喘了好大一口气后才决心朝后看——然而令我惊异的是,第二版是空白的。看着背面黑乎乎的一片凹槽,我感到不对劲,大胆地往后翻了一页,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第一行“10月24日”,猛地意识到—— 是昨天。 我继续往下看这段明明昨日才停笔,作者却已与世长辞了的文字,长长的,不同于以往:
10月24日 星期一 阴
本来我想今天就跳楼的,可发现奶奶的忌日是6月25日,我也决定等到明天,也就是25日再死。这样的感觉真好,可以自己选择忌日——和最疼爱我的奶奶同样在25日永久地闭上双眼。我并不紧张,甚至有些兴奋。
我不由得提起一口气——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比任何人都认同这句话,老舍在“文革”时期自尽便是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文人的尊严高于生命。而我呢?父母离异了多久我便和妈妈失联了多久,爸爸把打骂我当作习惯,宠着我的奶奶离世,这是我的亲情;独来独往,形影相吊,被一帮男生讽刺嘲笑,这是我的友情;为其付出真心的女孩对我道歉,累计起来一起吃了5天的午饭,从此不告而终,这是我的爱情。尊严被践踏,自由被束缚,热爱被鄙夷,短板被嘲讽,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我向来不赞成“好死不如烂活着”,一旦一个人生不如死的话,主动死去要幸福得多,省略了后半辈子太多的痛苦。
至于自由,有人说“自由”这个词笔画板正,结构里全是条条框框,并不自由。可我认为“目田”才是框架,是束缚。而“自由”则是你从囚禁中探出了头。就像人把手撑在栏杆上,双脚离地一跃。你的脚悬空,逃离地心引力的管辖,鼻子和嘴都能大口畅快地呼吸,眼睛则能看到“目田”外面的世界。我向往也憧憬这种感觉。
因为我是“目”里的那两道横,是“田”中的那个“十”,无数次想掀开天花板去“闻闻花香,晒晒太阳”,却连奔跑、跳跃都要被按纳住。长期处于一个冷漠压抑的世界,人们冷眼看我,更别提关心与在乎。原生家庭、人际关系、学习成绩、感情经历、身体状况等等许多方面从来没有如我的意。
我肩膀太窄了,背书包都费劲,压根抗不下这一切。
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堵塞我的鼻子,让我窒息。我望着倒在地上的这个瘦弱又坚定的男孩,陷入了更漫长的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