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蹊山.初遇

“人间悠悠事无常，小丫头，可别想不开了……”少年倚坐石块旁，语调拖得有些长，懒洋洋地开口。

蹲在河边的小姑娘衣着破烂，纵横的泪在脏污的脸上划出几道白痕。她蹲着，不理会这人。只埋头呜咽，右手紧攥着一把匕首。

少年衣衫随意。一袭玄裳印着红纹，再配着不打眼的剑，一身的江湖打扮。许是连日奔波，白净的颔下还生着细细胡渣。

他倚着石头，语气像是走马观花的少爷，漫不经心。仿佛在说着最无聊的坊间闲话，却又句句剜心刺骨。

“这年头啊，发了灾，死了人，都是常事。一家子能有一个活下来就算奇事了。

你不妨想想，这老天爷何故发这么大火，将你身边父母兄妹都要召走呢？那是老天爷看他们活的太苦了，帮他们呢。

到天上没有向活人收的死人税，也没有秋收季收的丰收税，天上没人向他们收税了。

小丫头，你不知道吧?天上没有坏人，坏人要么留在世间吃苦了，要么坠到地下受罪了。

你死去的家人在天上活的可好了。

所以呀，莫为他们伤心了，你该为自己担心呢。现在就洗下脸，去找些吃的来。”

玄衣少年这样好心又絮叨地劝了一番，竟是拐着弯地指唤她。

然而小丫头听完并未如他预料的那般停止抽泣。她哭累了，才从臂弯中抬起头。红肿的双眼里是让人心惊的恨意。

她说“我自小无父母，是一个乞儿。挂念的也只有一个时常喂我口吃食的瞎眼婆婆。

可是现在,连她也……”

少年听完大感失望，不是发了灾的，也没有什么心事让他开解。就是死了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婆婆，那谁来给他这个负伤不能动弹的“好心”大哥哥找吃食啊？

少年不死心，问“那你婆婆，是被恶人害死的?”

小丫头低头沉默看着手中的匕首“不是。”

她这样说着，瘦小而布满裂痕的手却攥紧了匕首“她并非死于恶人手，却是死于恶人心。”

“婆婆家住冀州。子女皆不幸早亡，只有一孙儿相依为命。可在她孙儿七岁那年，正值叛兵兴起。那叛兵妄图借先前因篡位而获灾的庆王势力，把注意打到庆王仅存嫡脉——庆王孙身上。”

当年叛兵头子将全城三岁以上，十岁以下的男童搜出。扬言若找不出庆王孙，便将这些孩子屠尽。

“婆婆说，那一天下了场大雪。她那几日发了热，整日卧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一觉醒来，大雪已经停了。可门外总忙忙碌碌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婆婆竟不知自己的孙儿被叛兵搜出，更不知自己那平民出身的孙儿怎么就会被误认为皇亲国戚的庆王孙，给叛兵带走了。

她只知道至此孙儿不见了。她怒急之下又病倒了，恍惚间有人总来给她灌药。几日后还在门外发现了几十两银子。”

小姑娘垂下眼帘，黑长的眼睫微颤。

“婆婆的病康复了，心里的伤却没好。她时时挂念着孙儿，可打听不得半点消息。婆婆哭得瞎了眼睛，却撑着一口气。

为的是等她孙儿回来。

可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婆婆都没有等来。那一天……也是一场大雪，婆婆一双无神的瞎眼无声无息却又执着地盯着门口。

后来那一双眼睛真的有些灰白了……就像大雪飘进了木屋子，飘到婆婆眼里了。

她彻底离开了，离开前仍挂念着她的孙儿。”

少年听完沉默了。许是不知说什么，又许是这事触及他的什么伤心事。总之，一时无言。

良久，少年开口。“那位婆婆离世几日了？”

小丫头闻言默了一会儿，干裂的嘴唇轻启。

“三年了……婆婆走了三年了。我却……仍未帮她找到孙儿”

少年漫不经心的表情收敛了，语气仍很轻。轻得像苍山顶端一粒雪，风轻轻一吹，便能散了。

“找到了，你又当如何？”

“找到了，我追随他一世，报婆婆餐饱之恩。”

“无论……他是怎样一个人，做着怎样的事？”

小丫头直直看向他的眼，泪后是黑亮的眼眸。

她坚定而郑重地回答。

“是”

少年看着这个身量都未及他腰的小丫头，眉眼间的固执与认真。仿佛她方才所答，便是毕生所愿。

真的要为几饭之恩，追随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他瞧着小丫头，似乎在琢磨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但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可笑。

少年俊俏的脸上绽起笑，随着咧开的嘴角，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他捧着腹都止不住令他全身发颤的笑意。

“呵呵……哈哈哈…哈哈…………”

小丫头面色沉下来，冷冷看着这个似乎在嘲笑他的怪人。

“怪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笑到牵动伤口才慢慢止住笑。

这时，他突然感到颈下一阵凉意。

少年一低头，看到那小丫头正拿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

“你笑什么”丫头眼神冰冷。

“小丫头，匕首可不能这么玩,会伤到人的”少年仍笑吟吟的样子。

“上一个死在这把匕首下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丫头的声音已经带些狠意。

少年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这种惊讶转化为惊喜。

他几近兴奋地盯着眼前拿匕首抵着自己命门的小丫头。原本正经的眉眼此刻却透着股莫名邪气。

活像个疯子的人开口

“你杀过人了？那太好了，我也杀过!我们一个心狠一个手辣，不如在此结拜成兄妹。从此仗剑天涯，如何？！”

被活像个疯子的人震傻的丫头手里匕首都拿不稳了

“你……你不是伤过脑袋吧？怎这样疯癫，我……我可是要杀你”

“疯癫”的少年热情不减

“我知道你要杀我呀，正因如此，我才要和你结拜。

不瞒你说，我自幼时起。除了我母亲，就总有人想杀我。我先前想不明白，怎么前一刻还对我笑脸相应的人，下一刻就对我持剑持刀。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大抵有什么非杀我不可的理由吧。

但明知事实，仍为这个事实悲伤就是另一个伤心事了。

久而久之，我与人相处总会有些疑心。 所以呀，要是有一个人一开始就告诉了我，我是来取你性命的。我反而放心和他相处。”

小丫头表情有些不好了，她终于有了符合年纪的表现。

“你抱着这样的想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并不是每个人都得我这样青眼的。你是第一个”

“凭……我想杀你？”

少年真诚地摇摇头

“不——凭你弱”

“准确的说，是你对我来说真诚且安全”

“…………”就是说她人菜又不切实际呗。

小丫头可算明白了。这人是个从小被暗杀到心理变态的家伙，想找个让他放下心里警惕又不能杀掉他的人搭伙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