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等你我长大,我就娶你为妻,可好?”
恍惚间,她看见稚气未脱的小皇子笑吟吟地看着她,一双眸子清澈如水。
不等她回答,那笑容突然越来越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猛然睁开双眼,见自己正躺在安颐宫的软榻上,双手死死攥着被褥,像那年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那般。
手心的冷汗已然将被褥浸湿,桑苒坐起身来,带着梦碎后的怅然长叹一声,背后的衣裳早已湿透,此刻正贴在瘦削的脊背上。
视线有些模糊,眼前好像蒙着一层水雾,她抬手抹了抹,从眼角抹下一片温热潮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看向窗外,只觉得阳光甚是刺眼,候在门口多时的小婢女飞霜闻言立刻小跑着来到榻前,毕恭毕敬地跪下∶“回淳妃的话,已是午时过半了。”
“这么晚了?”桑苒心下一惊,掀开被褥翻身下榻,“你们为何不唤我?”
飞霜连忙拿过衣裳披在她身上∶“陛下说淳妃辛苦,要多多歇息才是,奴婢便不敢叨扰……”
“手中事情紧急,如何歇得!”桑苒站起身向外走去,却听得院中一片嘈杂,隐隐约约是年纪稍大些的婢女轻羽的声音∶“回陛下话,淳妃娘娘近日都遵照陛下的旨意,好生在安颐宫里歇息,奴婢们亦不敢有丝毫怠慢……”
“朕才不信她能将朕的话听进去半分!”另一个声音似乎是带着压抑的怒气,正由远及近∶“朕的旨意在她那里如何比得过她苦心布下的眼线传回来的线报重要!她要是当真如此安分,就不是淳妃了!”
桑苒停下步子,身后抱着衣裳追过来的飞霜也跟着她停下来,战战兢兢道∶“娘娘,好像……好像是陛下来了……”
桑苒寻思一番,依旧朝前走去,刚走到门前,还未来得及踏出,便被来人逼得一步步倒退回来,身着玄色箭袖朝服的帝王一步步逼近过来,年轻的眉眼间有些阴沉∶“淳妃这是要往哪里去?”
见到这副容貌,桑苒愣了愣,突然间才真正清醒过来。
是了,她梦中那个唤她作“桑桑”的小皇子,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天下共主了,她亦不再是他的桑桑,而是他后宫中可有可无的一个宫妃。
“臣妾参见陛下。”她不慌不忙地行礼,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朕问你话,要去何处?”
桑苒不去看他,只是依旧答非所问∶“臣妾怠惰,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请陛下责罚。”
“你明知朕不会罚你!”他勾起的唇角不知是意味着嘲讽还是无奈,“淳妃这般慌张,可是你安插在各处的眼线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她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侧,语气平静∶“臣妾不敢对陛下隐瞒,陛下一直以来都知道臣妾在做什么。”
“朕还知道你会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宣,”他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挑起一边浓密的剑眉∶“是吗,朕的忠臣?”
她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眼眶微微泛红。
从小到大,她注定是他身边最可靠的忠臣。
谁让她是黎家的女儿呢,黎氏早先便是皇族端木氏的家臣,代代相传,从未间断,做他的臣子,是她命中注定。
黎桑苒抬头,嘴角微微扬起∶“只要陛下平安,江山稳定,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黎桑苒出生的那日,风雨大作,做为黎家家主的黎明眉头紧锁,不时抬头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夫人怀里抱着的孩子啼哭声响亮,但黎明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可言。
“恭喜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小姐!母女平安!”接生女医官的话回荡在耳边,黎明忧心忡忡地转过身去,见虚弱的夫人紧紧抱着孩子,泪流满面。
黎明走过去,从夫人怀里接过孩子,夫人抬手拉住他的衣袖,哽咽着开口∶“夫君,是个女孩儿……”
“我知道,”黎将军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握紧了夫人的手以示安抚,另一手抱着孩子,看向那张稚嫩的小脸时,杀伐果断的将军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或许生在黎家,就是她此生最大的错。
夫人身子虚弱,医官早已告诫过若是生育将危及性命,可即便如此,夫人还是执意怀胎十月生下了这个孩子,黎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个女孩,日后将如何接过黎家世代的重任侍奉君主呢?
黎明咬了咬牙,站起身来∶“传下去,夫人诞下的,是个小公子。”
黎桑苒,是个男孩的名字。
自从她记事起,她没有一日穿过女孩的衣裳,也未曾做过女孩该做的事。哪怕她知道自己不是男子,可一旦出了黎家的大门,她总是按照父亲教她那样从不与同龄的小姐有过多接触,倒是那些年纪一般大小的小公子小侯爷与她混得颇为熟络。
母亲每年都会偷偷替她做一身女儿家的衣装,可惜这些衣裳黎桑苒一次也没有穿过。她只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拿着母亲做的裙裳站在镜子面前,想象着自己穿上的模样,出了这扇门,她永远都是一身男儿装扮,她永远都只能是黎家小公子黎桑苒。
黎明对黎桑苒极为苛刻,从小便教她习武,且不许她喊苦喊累,哪怕打折了胳膊摔瘸了腿也不准她有半句怨言,尤其看不惯她掉眼泪,以至于黎桑苒在父亲的逼迫中练就了一身功夫,不过五六岁便成了所有孩子里的“高手”。
七岁那年,黎桑苒像黎家所有男子一样顺理成章地被送入皇宫,做了当时还是小皇子的端木骁的伴读。
年长她一岁的端木骁对黎桑苒的到来倒是显得十分开心,毕竟宫中孤独,难得有个年纪相仿的人作伴,便没有半点皇室宗亲的架子,不过多时两人便好得情同手足,可黎桑苒当日就被父亲罚跪在角门前直跪了半夜。
“不知规矩的逆子!骁王殿下是皇子,你不过是一个区区伴读,日后也只能是为大宣尽忠的臣子,岂敢与殿下以兄弟相称!”
不知为何,这些话被年幼的黎桑苒记得一清二楚,直至父亲过世后多年,也依旧回响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从七岁那年起,她就清楚地知道了她只是他的臣。
翌日清晨,当她瘸跪麻了的着腿踉踉跄跄回到宫中时,端木骁站在门前,拿着她前一日与他一起玩的弹弓,笑嘻嘻地朝她挥手∶“桑苒弟弟,昨夜你去了哪里?”
年幼的黎桑苒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膝盖仍然隐隐作痛∶“殿下日后莫要再叫属下弟弟,只怕爹爹听见了又要罚我跪到天明。”
端木骁不解的眨眨眼∶“为何?”
黎桑苒强忍着已经挤满眼眶的眼泪,小声道∶“爹爹说殿下是皇子,桑苒只是伴读,高低有别,称兄道弟,是属下僭越,实为不妥。”
“想必是大将军多心了,我又不是皇帝,难道还要讲求君臣有别?”端木骁走过来,将手伸给黎桑苒∶“既然如此,那日后我便唤你桑桑,你只需在人前叫我殿下,人后仍唤我作阿骁哥哥,如何?”
黎桑苒不答话,憋不住的眼泪却吧嗒吧嗒地落下来,膝盖的麻木感逐渐消退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灼痛。
端木骁慌得连忙用锦缎衣袖替她擦着满脸的眼泪∶“桑桑,你……你别哭啊!”
“殿下……”黎桑苒抽抽搭搭地抹掉眼泪,“今日属下哭鼻子的事,也求殿下莫要告诉爹爹……爹爹若是知道桑苒又哭了……肯定会生气……爹爹一生气,桑苒就又要挨罚了……”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端木骁好声好气地哄着,“桑桑不哭,我向你保证,日后咱们两个的事,我都不告诉大将军,可好?”
黎桑苒一边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一边点头说好。
这样想着,掐指一算,黎桑苒守在端木骁身边,已是十年有余。
这十余年里,她看着他成长,陪着他悲欢,见证他从只图享乐的小皇子一步步登上帝位坐拥江山,成为杀伐果断的少年帝王,又看着他纳宫妃行册礼,以自己的性命护他周全,以为这就是所谓圆满。
可是她忘了他们亦是彼此深爱着对方的人,同时也因此而痛苦万分。
“黎桑苒,朕不需要你这样的忠臣!”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眼尾猩红。
黎桑苒躲开他的目光,“可黎家世世代代,都是皇室的臣。”
他颓然地松开她的手腕,连呼吸都带上了几分不甘的气急败坏。黎桑苒将手缩回衣袖,白皙的手腕上由于用力过度浮现着几个深浅不一的红色手指印。
端木骁突然想起十来岁时他问她的话来∶“桑桑,我父皇并未立太子,我还有那么多的兄弟,你为何偏偏选择来我这里?”
“或许是天意吧,”她眉眼带笑地看着他,“也许,桑苒命中注定就是要守护殿下一生的人。”
那么,做他的臣,亦或是她所谓的不能爱他,也是命中注定的天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