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一点敬畏都没有啊,对神佛什么的。”黑绚摸着下巴,撑着长枪,咂着嘴说道。
他这副样子实在是让人没法把他跟他说出来的话重合起来啊。宇良川摇摇头,没说话。
“你真好意思说。”他旁边的直良背上早咲白了他一眼,然后眼睛突然转向了某个方向。
从她的位置正好能看见一道缝,而透过那道缝,她看见了——
直良立即转身往旁退了一大步,整座十王堂突然震了一下,一些碎石从天井落下来。
早咲正要低头转过去看他。
妄痴的串珠突然掉在地上,四处滚落。
嘈杂而凄凉的声音在十王堂里显得异常清晰。
妄痴露出了稍稍失落的表情,随后平静地低下了头。双手合十,对着墙壁弯下腰,“阿弥陀佛……师祖。”
“师祖?”伊邪躲在了直良身后,紧紧抓着早咲的衣角,有些不舒服。
早咲感觉到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有些颤抖,她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伸出手摸了摸伊邪的发顶。
伊邪生气地冲她呲牙。
“……”
“真是个不坦率的孩子啊。”宇良川故作老成地摇摇头。
一旁躲在明亮身后的无良探出头来看了他一眼,眼里意味不明。
直良看向了妄痴,他显然在早咲之前就看到了缝隙里的东西。
“在下不认为这里仅仅只是被毁掉而已。”
妄痴似乎想说什么,但刚开口就被打断了。本来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想要换个话题,却一下子被直良提了出来。妄痴眼中的犹豫之色闪了又闪。直良不多说,却也不打算让他一笔带过,只是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其他人感受到异样的空气也都看了过来,看起来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沉默许久,妄痴终于弯下身去,一颗一颗拾起地上可见的串珠,边道:“几位还记得先前看到的两尊厄渡佛像吗?在婴池的那一尊原是真正的厄渡佛身,是师祖圆寂佛身,而听经堂里的一尊其实是三天莲之一佛身。婴池是鬼道的源起,师祖其实已经入鬼道,佛身湮灭了,我们所拜的其实一直都是假的厄渡佛,拜的是鬼王。鬼道杀嗔众人之所以一直没有大闹佛海其实就是因为他们仍然以为师祖佛身仍在,焚身舍利其实就是掌管佛海的证明,但是现在已经没用了,十王堂看似被毁,实际上在这墙的后面全都是他们修鬼道所关押的人。现在十王堂不稳,师祖佛身像也将要破碎,你们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安全离开佛海。”
外面传来了叫喊声,地面再次晃动了一下。
早咲也在此刻突然感受到脚踝处传来的剧痛,像是连皮肉骨血都要被一并搅碎一般,痛得她不由得绷紧了身子,在直良背上微微蜷起身,环在直良身前的手猛地抓住了直良的衣领。
“……”直良看向了御神。目光中是无需言说的刀子。
“别这么看着本殿啦。小咲咲受伤,本殿也很着急啊。虽说有医灵脉但是拿佛海真没办法……本殿现在能做的就只有通过封住周围的经脉好让气不会四处蔓延,疼痛应该也是这个原因所引起的。切断痛觉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是这么做只会加快血液的毒化,到时候大概真的要砍掉了。”御神皱着眉头露出有些悲伤的神情。
然而那虚假的表情之下却含着一种奇异的愧疚和羞耻。虽然只是说出了像是推卸责任一般的话,但是他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低落的情感。自卑。从小就难以挥去的、烙印一般的,刻在他的名字上。
有人在这一瞬的静默之间觉察了这裂隙一般的情感,不小心从封闭的自我之中泄露出来的细碎气氛,被飞快地被捕捉到了。但是那人不动声色,甚至头也没抬,片刻之后就将其忘记。
直良一心顾着早咲,生怕自己一动弹就会牵动早咲的疼痛,便只是在原地站着不动。伊邪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始终沉默地抓着早咲的衣角。
“佛海已经临溃,师祖堕道之事众人早晚知晓,到那时佛海便不再是佛海。佛海已经没有佛了,我也已近消亡,无法再维持佛海最后一丝幻象。佛海崩塌之时,还请诸位早脱离。”妄痴捡起最后一颗珠子,沉静得好像身处事外。
随着墙皮被震落,十王堂的原样终于渐渐呈现。终于显现出被毁过的样子,然而那缝隙渐渐放大之后,直良捂住了早咲的眼睛。
每一尊佛像原本所在的位置背后,都端坐着一个人。失去了全身皮肤的血人,身体非常完整,甚至那心脏还在微弱跳动,血管经脉也看得一清二楚,血肉随着浅浅地呼吸还在轻轻颤动,美丽却又恐怖。
都是盘腿而坐,都是双手合十,都是目视前方,都是紧合着牙。
望月陵突然看向妄痴,他想起妄痴说过十王佛像被毁,说过师祖早已圆寂,另一尊佛像是三天莲之一的佛身。而现在最后一个维持佛海界域的妄痴将死,佛海临溃。妄痴说了,是消亡,而不是圆寂。
——也就是说,佛海是靠肉身得以维持。
众僧的肉身维持了十王堂,而妄痴的肉身维持了整个佛海。三天莲各执一方才维持了佛海的形状。
“说白了佛海就是差一个人来维持对吧?你撑着佛海,但是你一旦消亡,佛海就会崩溃。”
“什么?”宇良川显然就没懂。
黑绚在自顾自观察那些僧身,忘我到没注意这边的气氛。正在和宇津竹对视着,空气中漂浮着一丝针锋相对的意味——宇津竹本来是打算挖几颗眼珠子的,但是黑绚觉得不行,于是阻止了他。
“……”
直良背着早咲走到了旁边一个看不到那些人的角落站着。御神沉默着,若无其事地跟了过去。
明亮像是快要累死了一般蹲在墙边,听到这话反而悄悄抬起头偏向一侧,轻微地张了张嘴,露出了那个一如既往意味深长的微笑。
旁边的无良看看他又看看望月陵,再看看宇良川,一脸茫然。不过这份茫然并没有在他脸上持续多久,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份让他无法理解的茫然。他只是山野草木,能抓住谁的衣角、能依靠着谁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他只知道跟着面前的人走,只需要作为附属品存在就足够了。最好就像不存在的人一样存在着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