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唤了一声，约瑟夫的睡意被驱散了，他翻了个身，把身体侧对着门，蓝色眼眸盯着开了一条缝的门。
“哥？”
月光把门口瘦小的影子拉得很长，约瑟夫猛地清醒过来，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从光滑的瓷砖地板上溜到门口。
一个瘦弱的男孩立在门口，双手虚弱地捧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打下一束昏暗的光，疲倦的蓝色大眼睛怔怔盯着约瑟夫。
“克劳德，你………”显然弟弟的出现令约瑟夫吃惊不小，“你来这儿干什么？布兰特管家不是让莱娜照顾你吗？你必须按医生的嘱托不乱动。好好休息，按时服药才能……”
约瑟夫知道，克劳德自小体质就差，稍一受凉就会发高烧，四岁那年的猩红热还差点儿夺走了这个纤弱男孩的生命。
夜间的风穿过庞大的卧室，不停地吹拂着克劳德的身体。
他穿的那件亚麻睡袍，显得宽大无比——不知是他近来更削瘦了，还是晚风吹鼓进衣角。
克劳德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吃药，药真的好苦，我吃再多的糖衣糖果还是一股苦涩味，”他空洞的蓝色眼睛忽然闪起了亮光，仿佛他大半的生命力都聚集在了瞳仁上，“我趁莱娜打嗑睡就偷偷起床来找你……”
约瑟夫本想生气地训斥克劳德，再把他送回莱娜那里，可他刚想脱口的话突然被吞噬了。
“我需要你，约瑟。”烛火月光中，他清楚地看见，克劳德明亮的眼眸中浸满了泪水，被大雨淋湿了一般。
约瑟夫叹了口气，拉起克劳德的胳臂，“先在这儿休息吧。”
“慢点，约瑟。”克劳德的声音沙哑虚弱，他每走一步，瘦小的身体就会剧烈地颤抖，仿若行走在刀尖上，划开一道道烧灼的血痕，约瑟夫的心揪紧了。
他把克劳德扶上床，把天鹅绒被子全部盖在克劳德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必……这么担心我的。”克劳德把从被褥里探出来，艰难地露出微笑，
“只是风寒而已，很快……会好的……”他的发音纠缠在一起，含糊不清。
有很多瞬间，约瑟夫都想跳起来大声喊“你疯了快给我回你的卧室好好养病"，可克劳德总用一种神秘的力量压制着他的感官，只让他静静倾听。
春天的夜晚没有草木萌发的声音，出奇地静，仿若一切都停下来认真地倾听克劳德的言语，包括流动的月光也抚平了波澜。
他们聊了很久，很平静地交流着。但大半都是克劳德在轻声地讲述，约瑟夫卧在床角认真地听，更多是他们两对同样色调的眼睛对在一起。
“哥，有件事……”克劳德的声音忽然变清晰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法兰西？”
时间的鸿沟一瞬间卷走了约瑟夫，在那无止境的过往中回旋。
四岁那年，暴怒的法国人民攻破了巴士底狱，自那时起，他与克劳德就被父母挟带上了流亡之路。
他一直是很喜欢温暖的壁炉的，可当那火被掼上了火把，攘在街上游行的人民手中时，火，变得可怖起来了。
马儿受惊的嘶鸣、克劳德害怕的呼喊、民众喧嚷的口号……他们德拉索恩斯家族，堂堂法国望族，就这样踏上流亡之路。
到达法国通往英格兰的港口时，原以为并不美好新的生活触手可及，却偏偏父母被卫兵抓去，留下两个不满五岁的孩子与仆从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他知道父母难免一死的。
打那以后，他便成了年幼的伯爵，顶着可笑的头衔，被比自己年长的贵夫人贵小姐予以尊称。他只是个孩子啊，他能有什么罪？他从没有任何意识和其他贵族一起怂勇欧洲各国出兵法国，让革命在混乱中结束。
唯一的奢望，仅是踏上那片长满温柔鸢尾花的故土。
往事的烟雾又弥散开去，那片土地上的蓝色鸢尾是多么遥不可及。
“我一定会带你去的，克劳德，一定。”承诺在黑暗中如此坚定。
“真的？你……我们不用怕那些戴红帽子的士兵了？”克劳德高兴得声音微微发颤。
“嗯，无论如何，我一定带你去。”
“好，不要骗我。”克劳德高兴起来。
月光轻柔地抚着这个孩子，把他苍白的皮肤映透得发亮似乎可以隐约看见他体内青色与紫色的血管，他太脆弱了。
沉默了一会，克劳德又小声地开口了：“等我病好了……”
“等你病好了，我要带你回法国，再带你去北欧看极光。你不是……一直想去吗？”约瑟夫接过弟弟的话。
“是……书里说，极光像仙子魔杖发出的光辉……”克劳德沉浸在小小的幻想中。
“看！”约瑟夫拉起克芳德的手，在夜空中比划了一下。墨蓝色的夜空浩瀚无边，北斗七星卧在天空一角，闪着若影若现的光茫。两个男孩的眼中溢满光彩。
“它像一只银勺……对不对？”约瑟夫问克劳德。
“不！……我觉得像……”
“像什么？”
“天使的翅膀。”克劳德坚定地说，“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守护着他的天使，如果天使认为你的心情太悲哀，你的生活太难过，那么他就会化身成你身边的人——也许是你的朋友，也许是你的亲人，也许是你的恋人，也可能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些人安静地出现在你的生命中，陪你度过难熬的时光，让你感受到幸福，然后他再不动声色地离开。即使你以后的道路上充满风雪，这些美好的回忆也会支撑你坚定地走下去。
所以那些离开我们的人，其实都是天使归去了天国，比如离开的朋友，逝去的家人，曾经帮过你的陌生人，曾经爱过而又分开了的人——他们都是善良的天使，也许你有一段时间会对他们的消失，感到伤心与失落，会四处寻找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到了什么国度。
可到最后，你都会相信，他们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安静而满足地活着……”
克劳德紧握着约瑟夫的手，黑暗中，约瑟夫看见他的蓝色大眼睛流光溢彩。
“于是那些悲伤将不再回来，时光……将治愈你……”
克劳德的声音轻轻地在空气中回荡，如同他悄悄走进卧室般流进约瑟夫的心房。
“我很爱你，约瑟。”
不知为何，克劳德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哭腔。
“我也爱你，考迪。”
寂静的夜晚，沉睡的男孩们均匀的呼吸声如此清晰。然后一个呼吸慢慢减弱，减弱，直至如一缕香般化作青尘随风而逝……
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克劳德静静停止了呼吸。他金色的鬈发安分地包围着他，乖巧的面容，瘦削的肩靠在那个同进行生来第一次呼吸的人的肩上，永远离开了世界。
东方的第一道曙光照亮了枕畔上一颗未干的泪珠。
那是悲伤之河飞溅出的水滴。
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吧，没有大起大落，悲痛欲绝的诀别，仅是不舍一瞥，一声小小的叹息。
早晨来临了，屋内的烛火熄灭了，然而附近有只鸟栖息在正在发芽的枝上唱歌。
窗外的雪莲正悄悄绽放，晨光飞泻进屋，枕头上的克劳德，那张纯净的孩子面容显出没有疼痛的宁静，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
苍茫的时间之河，没有因他的逝去而哀婉地停息。
时光是残忍的。
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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