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镜忘不了去年那场满月宴。
这两年九门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竟连添了两位子孙,去年是吴家,今年是解家,虽说封建迷信不能信,但干这行的人在子嗣方面确实……就说这几年九门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可算有了盼头。
但凡 上了些年纪的人,就特别爱掺合别人家孙子的事,黑眼镜也不例外,他知道绵延子嗣这种事自己是不可能了,所以对老狗的这个孙子格外上心,一大清早,他难得积极地掀开被窝,洗了把脸,特意梳了梳乱蓬蓬的黑发,兴致勃勃地迈进了吴家大门。
一进门,就看见吴一穷正高高兴兴地收大家伙贺礼呢,嘴角就差咧到天上去了,吴一穷打量了下黑眼镜,恭恭敬敬地向他作了个揖,笑着说:“您是老爷子的朋友吧。”
“朋友算不上,一个欠债的。”黑眼镜笑着回了一句。
吴一穷先是一惊,然后咂咂嘴深觉黑眼镜总结得没错,便不失礼貌地笑笑:“您可真幽默。”
“恭喜恭喜,小少爷叫什么名字?”黑眼镜见吴一穷表情微妙,想着还是岔开话题为上计。
“吴邪,老爷子说希望他一生无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吴一穷回答得很干脆
看着吴一穷一脸幸福的表情,黑眼镜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先生,您怎么了,不舒服?”吴一穷盯着黑眼镜的脸,差点怀疑他便秘已久,今日特来找老爷子寻求偏方。
“没,没什么,我去看看小少爷。”黑眼镜松松脸上的肌肉往里屋走去,显得格外轻车熟路。
“吴家的孩子,真的能一世清白吗?”黑眼镜莫名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拜会完老狗,黑眼镜专心逗起了一旁一穷夫人抱着的“小狗”。
“这孩子看着白白嫩嫩,傻乎乎的,以后可别长成个柔弱的小白脸。”黑眼镜在心里默默打趣。
“瞎子,你就这么空手来的,连份子钱都不给我大侄子带?”吴家老三大声嚷了一句,周围空气瞬间凝固,黑眼镜感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
尤其是……老狗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人看了直起鸡皮疙瘩。
黑眼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比脸还干净的兜,一脸谄媚地向狗五爷鞠了个躬。
“那个……五爷,我的情况您也清楚,我也不是不想给小邪带礼物,这样吧,昨天我和三省刚挖出几个小鼎,小邪要是不嫌弃……”
黑眼镜话没说完,一抬头撞上老狗比灶边煤球还黑的脸,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再一偏头,吴二白阴冷如刀刻的眼神正死死盯着他,被他坑害的吴三省早已找了个墙角面壁站好……
黑眼镜轻打了下自己的嘴,灰溜溜地出去吃了个饭,又灰溜溜地走了回去。
这次,解家小少爷的满月宴,不能再搞砸了。
黑眼镜是个活得久了百无禁忌的人,吴家老三深知这家伙不是一般随便并对自己上次嘴欠的玩笑话追悔莫及,今日特地一瘸一拐地凑到黑瞎子跟前千叮咛万嘱咐:地下的东西不干净,小孩子不能碰;人家满月一定要说吉利话,就算实在忍不住要找抽,也千万别带上他……
吴三省一边如菜市场大妈上身般滔滔不绝,一边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不靠谱的瞎子,隔着墨镜,他看不见黑眼镜的眼睛,只是此人一脸痞笑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多少,吴三省看了看自己的伤腿,觉得这次黑眼镜赴宴自己有必要全程贴身陪同。
黑眼镜联系了一个兄弟,这哥们儿自称是和黑爷一同留过洋的艺术家,听说黑眼镜要送礼,还是给古董大亨解家送礼,顿时跟打了鸡血似的,连夜给黑眼镜“创作”了一幅足有一人高的油画,画完还信誓旦旦地说要让解九爷看看这画的收藏价值,至少绝对不亚于清朝任何一件古董。
黑眼镜收到画后,一脸复杂地用自己为数不多的钞票买了个还算精美的画框,将画裱好后小心包上块黑布,提前一个月给解家送了过去。
在黑眼镜给画包上黑布前,吴三省假装喝茶路过,瞥了一眼这画,觉得自己仅剩的一条好腿隐隐作痛。
解九爷端详着这幅画,觉得小雨臣实在不该受到这份惊吓,于是皱着眉让人将画摆到了积尘已久的收藏室。至于这布……看起来质量还不错,留给小雨臣撕着玩吧,暂时应该还咬不坏。
满月宴那天,风和日丽,天晴日暖,来的人很多,如花似玉的解夫人正抱着小雨臣在解家大宅前迎接客人,小婴儿显然不喜欢人多杂乱的场面,正半眯着眼睛嘟着嘴艰难地露出十分不适的小脸。黑眼镜和吴三省过去打了个招呼,黑眼镜还特意摆出自己在镜子前练习好久的“可爱”表情,在吴三省宛如观猴的眼神中,伸出一只手,招财猫似的和在襁褓中精致的小娃娃招手示好,小雨臣睁开半眯着的眼睛瞥了下这个怪异的叔叔,非常拽地扭过头,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黑眼镜的笑容再次僵住,顿时觉得这小崽子以后不好对付。
时间一晃过去四年,正月十四那天,黑眼镜用年前街头卖艺攒的一笔钱,租了个卖花灯的小摊子,准备自己做几个花灯出去卖,既陶冶情操又开拓业务,黑瞎子得意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街头商业奇才。
或许只是因为团圆佳节,没有地方去,所以想找些事情做吧。
令瞎子意外的是,他的第一盏灯糊的歪歪扭扭,好好的灯笼愣是被他粘得像个青椒,偏巧他用的还是绿色彩纸,索性就粘巴粘巴当个青椒灯摆了出去。
令瞎子更意外的是,经历了几次失败之后,他的手艺竟完全没有长进,做出来的灯愈发七歪八扭,开个非正常人类灯展倒还……勉强说得过去。
看着面前这些灯,黑眼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四年前那幅画,甚觉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黑眼镜斥巨资在灯会开始前一小时进了一批花灯。
元宵佳节,花市灯如昼,在那个还没有智能手机,甚至连电视还没普及的年代,无论男女老少,晚上多半是待不住要出去溜弯的,何说还是这样一个热闹的晚上。
于是,人们就看到一个穿着皮衣,鼻梁上架着一副夸张墨镜的高大男子吊儿郎当地往摊前一杵。
手里还提着一盏绿不拉唧的灯。
带小朋友的家长们见着他纷纷不约而同自动绕行,死死将小朋友护在自己怀中同时不忘小声提醒:“小心那边那个怪叔叔。”
就在黑眼镜低头扒拉数钱时,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孩走了过去,拿出一沓零钱,指了指他手上的“青椒灯”。
“哟,小姑娘,想要这个?好眼光,我跟你说,这可是镇摊之宝,一般人我都不卖的,看在你是我第一个客人的份上,我给你个九九折……”
小雨臣听到“小姑娘”一词,气不打一处来,全然不听面前这人后面唧唧歪歪说些什么,一把抢过黑瞎子手上“归零,归零”摁得震天响的计算器,冲他大喊。
“谁要你的破青椒,我是要上面那个小兔子花灯送我妹妹!”
黑眼镜表示震惊。
这孩子听声音是个男孩?不对,重点不在这儿,他居然认出来这是个青椒?
就在黑眼镜伸手够小兔花灯时,他那只“三无”青椒灯,居然毫无征兆地自燃了。黑眼镜连忙把它放到地上,以免殃及池鱼,却不料退后时蹭掉了小兔花灯,两盏灯一起烧了起来,空气顿时弥漫起一股纸张烧糊的难闻气味。
黑眼镜十分熟练地拧开一瓶矿泉水浇了下去,把火势灭下去后又用力踩了两脚。
小雨臣目瞪口呆地看着两盏灯瞬间化作一坨黑色废料。
“那个,小弟弟”黑眼镜蹲下来,略带歉意地笑笑。
“你说,这算不算青椒烤兔?”
小雨臣无语,黑着脸走了。
黑眼镜望着小雨臣气乎乎的背影,深觉这孩子走出了一种“再也不吃青椒”的气势。
处理完地上的一坨后,黑眼镜恍然发觉自己今晚零开张的神绩,正丧丧地准备收摊,突然看见小摊上赫然摆着一小沓被计算器压住的零钱。
黑眼镜笑了笑,拿起零钱,转身买了份青椒肉丝炒饭。
二月红下葬那天,天气阴冷,雾气蒙蒙,少年解雨臣领着一帮解家伙计将二爷的棺材抬到红家祖茔,主持二月红与丫头的合葬。
二爷的棺材比寻常棺材高出一截,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想在地下与丫头重逢时,她还能依偎在他的肩头,听他唱戏。
解家伙计行完礼后各自散去,只剩少年雨臣一人,一袭红衫,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中唱着一出略带悲凉的戏。
那是丫头出殡那天二爷唱的。
一时间,红白相映,一如当年。
待此曲终,他的世界,往后,就真真正正只剩他一个人了。
少年唱着唱着,突然有些哽咽。
只是,他不知道,不远处的一棵树后,一个黑色身影正静静听着。
吴邪告辞后,黑眼镜替小花掖了掖被角,缓缓坐到小花身边,一双含笑的眼睛弯了弯,轻声道“睡吧。”
“好。”小花合上双眼,像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嘴角向上勾了勾,悄悄说道:“今年元宵节再做个发光的青椒给我玩玩。”
黑眼镜一愣,答复一声“好嘞”,也跟着笑了。
这小子居然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