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既然要逃,就不放弃。
——不肯放弃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是他的。
他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就得要坚强、坚定、坚忍、坚持。
他记得诸葛先生一见着他,就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也肯定地作了答复。
——大凡人为之事,无论争强斗胜,游戏赌博,必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有规矩法则必有打破规矩法则的方法和人。
——不破不立,是庸才也。能破只能称雄,要能立才能成大器。人要可破可立才能算人杰,而到最后还是回到无破无立,这才是圆融的境地,同时也自成一个规矩,直至其他的人来打破这个规矩。
——有时候,要部署杀局,少不免要用一两子冲锋陷阵,声东击西,去吸引敌方注意,才能伏下妙着。
——棋局里有极高明的一着,那就是到了重大关头,不惜弃子。
——真正的大移大动,大起大落,反而是极静的,一如星移斗转、日升月落,无不在动,但却能令人恍然未觉。
——惊雷总要在无声处听得,好诗总要在刀丛里寻觅。
——江湖后浪逐前浪,武林新叶摧落叶;小成小败,不成器局,死了丧了败了亡了,也没人知、无人晓。对一些人而言,宁愿一生匆匆也不愿淡淡,即使从笑由人到骂由人至笑骂由人,只要率性而为、大痛大快,则又如何!
——棋局里的一些妙招、伏子,开始下子时住往不知其为何,直至走了数步,或走数十招后,甚至在招紧关头之际,才会见招妙用来。
——持正卫道,跟一切无法无天的盗寇对敌,那是“公敌”,而不是个人的“私敌”。为天下对敌者可敬,为私利对敌者可鄙。“公敌”通常也是老百姓的“头号大敌”,也即是“天敌”——这才是不易收拾,不好对付的大敌。
——因为敌人厉害,所以结果非大成即大败,或者遗泽万民,败者尸骨无存,故而敌对之过程,愈发可歌可泣、可敬可羡!
——在江湖上,做人要做得相当坚强才能当得成人;在武林中,早已变成友无挚友、敌无死敌。甚至敌友不分,敌就是友,友就是敌。可是,当一个人的可贵,便在于他是不是历经波澜几经折磨之后还是一个人——或许,我眼中无敌,所以我“无敌”。
诸葛先生一见面就问了王小石那么多的话,等知道王小石确有决心并勇于承担之后,他才会默许王小石这样行动的。
在这之前,王小石确未曾见过诸葛先生,甚至也未与他通过消息。
如此,蔡京和傅宗书才会相信王小石确会手刃诸葛先生。
因而,蔡京、傅宗书才没料到王小石要杀的是他们两人!
所以,王小石才会“得手”。
他只“得”了“半手”:他只杀了傅宗书。
他初见诸葛先生之际,已不及也不便说其他的话了,两人之间,只有一见如故的信任和默契。
当时,尤食髓就在帐后,要是诸葛先生把他斥退,他必会向蔡党发出“事有蹊跷”的警示;要是直言,则教此人听去,早有防范,更是不妥。
这件事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王小石上京来,因为志大才高,有意要闯荡江湖,一展抱负,但他却不一定要有千秋名、万世功,只想试一试。不试一试,总会有些憾恨。
可是对于蔡京一党弄权误国、专恣殃民,他一早就十分激愤、不齿。
他是非分明,但一向并不爱恶强烈。
他与苏梦枕、白愁飞结义,引为相知,一旦“金风细雨楼”大局已定,他自觉再留在楼里,难免会与白愁飞相争,且苏梦枕亦有些作为使他无法苟同,为免事端,他便离开红楼,专医跌打并治奇难杂症,顺便连白愁飞一向经营的字画店,也包揽了来过他的卖画医病的生涯。
十分自得其乐。
但当蔡京动用了傅宗书、“天下第七”、“八大刀王”,还有“六合青龙”之四,前来威逼利诱,要他非杀诸葛不可,反而激起他的一个念头。
——杀蔡京!
——除一大害!
——要是能杀蔡京,自己虽死无憾。
——就算杀不了蔡京,至少可阻止蔡京暗杀诸葛先生的阴谋,那也是一桩好事。
——要是杀不了蔡京,能杀得了傅宗书,也算是不枉了。
是以,他将计就计,决杀蔡京。
王小石绝非昏昧之辈:
他很清楚,真正欺上瞒下、只手遮天、怀奸植党、镇压良民的人,是蔡京而不是诸葛先生。
他很明白,真正险诈骄横、空疏矫伪、颠倒是非、无法无天的,也是蔡京一党而非诸葛先生的人。
不杀蔡京,朝政日非,一切兴革,无从着手。
——蔡京大权在握,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蔡京口才便给,足令人为他两肋插刀而在所不辞;蔡京书艺高妙、广结人缘,手上有无数心腹,在朝在野,唯一可以节制他的人,就只有诸葛先生。
——杀了诸葛,蔡京就可以恣意而行、目空一切了!
诸葛先生一向为民除害,鞠躬尽瘁,为保忠良,数遭罢黜,有他在的一日,还能为窳败朝政,保住一口元气;他力阻蔡京暗图篡登极位之野心,又力谏君王履行绍述遗志,所以常两面不讨好。他的四位徒弟,除暴安良、平寇扶正,但他们的大敌往往就是当朝权贵和土豪劣绅,有时处身于法理冲突、情义矛盾的两难处,受到朝官责难,遭到百姓埋怨,但他们仍力撑危局、力挽狂澜,以良知行事、以良心行道。
——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要是丧命了,蔡京岂不是可以横行金銮殿?天下岂不变了蔡京的了?
——更何况诸葛先生还是王小石的师叔!
所以王小石已一早决定:
不杀诸葛。
杀蔡京!
不幸中之不幸,大幸中的大幸?
大凡世上能功成名就者,绝少有笨人。
蔡京绝不是笨人。
他要不是绝顶聪明,也不可能长期篡居大位、位极人臣、朋党天下、翻云覆雨了。
他知道王小石未必对他忠心。
甚至也未必真心。
他派人跟踪王小石。
他先派赵画四和叶棋五紧蹑王小石之后,看他有什么异动——一有异动,先杀王小石;若无异动,俟王小石杀了诸葛先生后,一样也会杀了王小石。
——既然是王小石杀诸葛先生,蔡京还假意派人来通知诸葛先生,只是守门的“四大名捕”坚拒美意,后果自负;而诸葛之死,也变成是他们“自在门”门内自相残杀的事了。
到头来,若是皇上追究起来,最多也不过是往另一个“自在门”的高手:元十三限身上一推,不就了事。
蔡京聪明。
王小石可也不笨。
他苦无办法通知诸葛先生。
他也不能告诉他的朋友。
在这之前,傅宗书曾下令要他在孔雀楼狙杀诸葛先生,他就断定诸葛决不会在楼上。
——要是诸葛先生在孔雀楼上,傅宗书就决不会在那儿:一、诸葛先生和傅宗书一向道不同不相为谋,傅设的宴诸葛未必会去,诸葛的邀约傅更不一定会到。二、傅宗书不会蠢到在叫人刺杀诸葛之际,自己竟会在当场,如此岂不是瓜田李下自暴居心。三、傅宗书既请刺客狙袭诸葛先生,自己当然不会在现场,以免“殃及池鱼”。
以傅宗书的地位,根本不必冒这种险。
所以王小石料定那一役只不过是个试验。
故此他也全力以赴——不如此就决不会派他行刺;但他在发出石子时留了力。
他所留的才是他必杀的一击。
傅宗书见王小石果然卖命,于是便放心让他去刺杀诸葛。
王小石算定自己如果“得手”,蔡京或傅宗书必予以接见——主要是强仇已了,不免喜极忘形,而且还须验明大敌正身,这正是他动手的大好时机!
只不过,蔡京仍是审慎过人。他去见王小石,一因是他自己主动找王小石,之前无人得悉;二因他带去的高手如云,根本不怕有人闹事,所以才会亲自出马。——一旦王小石提出“杀了诸葛要见他”的意思,他就反而不出来了。
——让傅宗书去验查人头就好了。
——有险不妨让人去冒。
有功不妨自己来领。
这是蔡京一向以来的做人原则。
所以,王小石才“得”了“半手”。
——如果蔡京也在,王小石是否能够也杀得了他呢?
——如要是杀得了蔡京,还杀不杀得了傅宗书?
——若是杀了蔡京,王小石又逃不逃得出我鱼殿呢?
这些答案,谁也不知。
幸与不幸,都是指已发生了的事情。
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知会是幸或不幸,不幸中之大幸,大幸中之不幸,不幸中之不幸,大幸中之大幸!
蔡京设给他一个局。
他破了局。
蔡京原拟利用他而除去一名政敌,结果,反而失去了手上一名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