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生名菜”
约会情人,要在花前月下,不管月上柳梢头,还是夜半无人私语时,都要讲究情调。
杀人呢?
酉时。
没有比这更幽美的时分。人们工作了一天,各自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家,家家升起了炊烟,人人围在桌前晚膳,孩子们在门前嬉戏,扑抓遍地的点点流萤,天空布起了会眨眼的星灯,户户点亮了会流泪的烛光。温馨无比,无比的温馨。
没有比这更忧伤的时刻。看黑夜如何逐走黄昏,听大地如何变得逐渐沉寂。雪,在没有阳光的融解下,如何要冻结窗内的烛火;人,在工作了一整天之后,如何让疲惫去绝望了明天的期待。幽暗无尽,无尽的幽暗。
这是个特别美丽和特别凄清的时节。
这时候,王小石就在风刀霜剑里,来到孔雀楼。
他要杀人。
——必杀诸葛!
孔雀楼三楼北四窗挑出了一盏灯笼。
灯笼亮着朱印“傅”字。
王小石一看,立即上楼。
这时候,孔雀楼上都是客人。
食客。
一家大小来吃个饱的、跟三五好友来小酌的、跑江湖的、干一整天活的、寥落不得志的、当官发财得意的,全在这儿,各据一桌,或各占一座,聊天的聊天,充饥的充饥,醉翁之意的醉翁之意。
人多极了。
几乎客满。
——如此兴旺发达,岂能联想到万民疾苦、边疆告急?!
王小石一上楼,见到一个手里拿着个鸟笼的相师就问:“你喝的是什么茶?”
相师想也不想,即答:“检查。”
王小石立刻就上二楼。
因为那是一句暗号。
(王小石问:“点子在不在上面?”对方答:“在。”)
在——他就上去。
上了二楼。
一上二楼,他就问那个不住打喷嚏的店伙:“山有好树,就有好水;一家好酒楼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留得住永久的客人?”
店伙答:“终生名菜。”
王小石听罢,即上三楼。
因为那也是一句暗号。
(王小石问:“一切行动都照常吗?”对方答:“照样。”)
于是他上了三楼,到了北四房。
房前站了两个人,腰系蟒鞭,背插金鞭,目含厉光,站在那儿,就像两座门神,一看便知是曾经着意打扮,其中一人,不知怎的,王小石觉得有些眼熟。
三楼都是为贵宾而设的厅房,虽人客满,但人客都在房里,反而很觉清静。
王小石一步上楼来,那两人完全不动、不看、不回头,但王小石却感觉到他们已在留意着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就走了过去。
直走向北三房。
还走过了北三房。
到了北四房。
他施施然经过那两人身前。
走进了第五房。
王小石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在那一房人的诧异与询问声中,他已冲了进去。他不等傅宗书的掷杯为号,已一脚踢破两房相隔的木板墙,墙倒桌翻,王小石就看见四房里有两个人正离桌而起。
其中一人,紫膛国字脸,五绺长髯如铁,不怒而成,惊而镇定,正是傅宗书。
另一人,深目浓眉,脸透赤色,仓惶而起。
座上还有几个人,但王小石一眼望去,只看见这两人。
王小石冲了过去。
那人大喝一声:“拿下!”
有三个人已欺近王小石,另外一人已护在那人身前。
那三名逼近王小石的人,一人施展“擒拿手”要制住王小石的攻势,一人举藤盾要拦住王小石的刀光,一人以扫堂腿、拦江网猛攻王小石的下盘。
这三人的攻势,王小石绝不是应付不了。
不过,如果他要应付这三人的攻势,他的攻势就免不了要一缓。
他不想缓。
他不能缓。
他发出了刀和剑。
空手发出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
这三人立刻倒下了两人。
可是王小石背部也受重击。
他的血涌在喉间,但还没有溢出唇边,他已冲近诸葛先生身前。
诸葛先生身前的那名侍卫立即出刀。
一出刀,刀就断成七截。
七截刀分七个部位激射向王小石。
——原来那不是刀,而是暗器!
王小石拔刀。
刀光惊艳般地亮起,一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七截断刀,自七个方向射出。
有人闷哼,有人哀号,有人自血光中倒了下来。
刚才三人中剩下的一人,和护在诸葛先生面前的高手,一前一后,夹击王小石。
这时,诸葛先生已跃到了窗前,准备跳下去——一落大街,要杀他就难若登天了。
王小石双袖忽然一卷,把一前一后两名敌手都卷飞出去,撞向诸葛先生!
——如果诸葛先生这时跳下去,就一定给这两人砸个正着,以这种猛势,只怕非死亦得重伤不可!
诸葛先生忽如游鱼般一溜,避过窗口,背贴板墙。那两名高手不及半声呼叫,已自窗口掉落街心。
王小石身形展动,已到了诸葛先生身前。
他只求速杀诸葛。
就在这时,他的胸际又着了一击。
重击。
他闷哼一声,那一刀像一记无意的顾盼、刻意的雷殛,直劈诸葛先生。
刀光如深深的恨,浅浅的梦,又似岁月的泪痕。
诸葛先生忽然尖啸起来。
遽然之间,他只一举手、一投足间,王小石那一刀就不知怎的,给一种完全无法抗拒的大力,转移了并空发了那一刀。
那一刀虽然空发,但刀势依然击落在诸葛先生身上。
诸葛先生大喝一声,身后的墙轰然而塌,他已退身到北三房里。
这时,那两名给王小石推出窗外的高于,这时才“嘭嘭”二声落到地面。街外传来惊呼。
王小石跟进北三房。
北三房杯碎碗裂,有人惊呼,有人摔跌。
王小石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不见其他的人。
他看不见杯,看不见碗,看不见酒,看不见桌,看不见椅,甚至连墙都看不见。
他只看见一个人。
诸葛先生。
——他要杀他。
——非杀不可。
他拔剑。
他拔剑的时候,前面迎过来、后面追过来、左右包抄过来的至少有七个人向他发出了攻袭。
狠命的攻袭。
但当他拔出了剑的时候,那七人都已倒了下去,就只剩下了剑光。
那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和一分不可一世的剑光。
那一剑的意境,无法用语言、用图画、用文字去形容,既不是快,亦不是奇,也不是绝,更不只是优美。
而是一种只应天上有、不应世间有的剑法。
这一剑刺向诸葛先生。
这一剑势无可挽。
(如果前面是太阳,他就刺向太阳;如果前面是死亡,他就刺向死亡;如果前面站着是他自己,他就刺向自己——)
诸葛先生只做了一件事。
他突然分了开来。
一个好端端的人,不可能突然给“分”了开来。
他的头和四肢,乍然间像是全“四分五裂”了一般。
然后骤然一分而合,头和手脚,又“合”了回来。
但就在那一“分”之际,诸葛已破解了王小石那不可一世的一剑。
(王小石见过这种奇招。)
(在“六分半堂”总堂的决战里,“后会有期”的“兵解神功”,便是能把自己的四肢分成前后左右四个角度折裂,像骤然“断”了,或遽然“长”了起来一样,攻击角度可以说是诡异已极!)
现在诸葛使的也正是这一招。
王小石嘴角溢出了鲜血。
——刚才受重击的伤,到现在才流到唇边。
诸葛先生一招破解来势,并不恋战,立刻疾退。
背后的大桌连着酒菜给撞翻。
至少有十一个人,连同刚才守在外面的两座“门神”,也向王小石冲了过来。
王小石不退。
从他闯入席间起,他从来就没有退过半步。
他刀剑齐出。
诸葛先生如一只白鹤般掠起,更如一只铁鹘般弹了起来,轻如一只蜻蜓;那两座“门神”的金鞭和蟒鞭,同时击向王小石。
王小石没有避。
软鞭卷在脸上。
脸颊上登时多了一道血痕。
金鞭打在肩上。
王小石“哇”地咯了一口血。
但他手上的三颗石子,已疾射而出!
诸葛先生左右膝各中一枚,额上又着一枚,脚一软,登时往前仆跌,王小石剑下刀落,就要砍下诸葛先生的人头——
忽听有人雷也似地暴喝一声: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