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六点,云城金家庄园外。
此时正值炎夏,门外环抱大门两侧的花朵却饱满又挺拔地开着,花瓣上的露珠似刚撒上的星光,灿烂地开满外墙,绕着铁门栏杆缠绵。一条红毯铺进已敞开的大门,向内延伸出盛放的偌大花园与大理石堆砌的长条喷泉,灯光在未熄灭的日色中跳舞,管家在主宅大厅迎向内室的一片富丽堂皇。
“...云城娱乐记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们现在呢就已经到达金家宴会的正门了,”年轻的记者扶正了领口的记者证,目光瞥向身后盛装出席的达官贵人,“据悉金家二公子金南俊不久前完成了国外的学业,昨夜回到云城同兄长分担金家事务。这场接风宴也是各路权势拓展人脉的好机会,让我们拭目以待....”
宋漫漫一袭白裙,裙摆袅袅婷婷地坠出一道花边,吊带上被她随手别了朵从门口偷摘的鲜花,手中的邀请函倒映着珠光粉,门口查看的侍从仔细的查对了这份函件,然后开口询问:“景城宋家,宋芊芊小姐?”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悠然自得地从容表情,优雅地点点头:“你好。”
侍从向旁撇身,挂上恭敬的微笑:“云城金家欢迎您,请往里进。”
宋漫漫收回手,又一矜持的点头,扭身慢悠悠地逛向金家繁花丛生的前院。她躲进一处紫藤花垂落的庭院内,弯下腰面色狰狞地脱了高跟鞋,脚后跟被无情磨破,宋漫漫从包包里掏出了创可贴,仔细贴紧后又直起腰,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吃饱喝足就走。
她可费了劲儿才从家里逃出来,这次不好好玩玩可怎么行。最好玩到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对她失去兴趣,最后再退婚...嘿嘿。
宋漫漫没忍住偷偷笑了两声,又连忙止了笑的略有些猥琐的脸,学着姐姐的样子慢慢的扶着栏杆站起来,企图优雅地走到宴会厅。
有位白西装的公子站在庭院尽头,垂头端详着什么,她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向前走两步,努力地探出点视线。对方的黑发温顺地垂在耳侧,温和地抚摸着怀中撒娇的猫咪,她顿失兴趣,后退几步准备离开,脚下的落叶发出被踩踏的愤怒尖叫,于是猫咪也懒洋洋地“咪呜”一声,从男子怀中跳起来离开了。
他回过了头,对上了宋漫漫有些尴尬的视线。
男子没犹豫,随即露出一个宽和的笑容:“是迷路了吗?这儿确实绕起来有些头晕,不要紧,我带你出去吧。”
宋漫漫在景城十七年,读了十多年的书,在面对他时,终于想起来书上耗尽笔墨所描写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是一副怎样的场景了。
她愣愣地点点头,看着男子在自己面前站定,绅士地伸出左手:“您好,我是金家长子,可以叫我硕珍。”
...啊呀,是金硕珍呀。
宋漫漫迷迷糊糊地想,手被对方包裹在温暖的掌心中,整个人好像在蒸桑拿,粉红泡泡从自己的脸颊飞出来,一个一个飞上天——
于是当她从美男攻击中醒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宴会厅一侧的餐桌旁了。美男在宴会中央和另一位公子站在一起,发觉她看过来的视线,又弯起唇角点了点头。
啊,啊呀,脑袋晕乎乎的,好幸福。
宋漫漫端起杯碳酸饮料,傻乎乎地用右手捂着脸颊偷笑,她的目光开始细细的打量整个宴会厅。水晶灯流光溢彩地悬挂在绘满上世纪的古老油画的玻璃穹顶上,她怀疑那也不是遮光的玻璃,更像水晶石砌成的窗。再往下是雕刻了繁复花纹的大柱,支撑着整个宴会厅,花纹貌似参考了古希腊神庙的雕刻法,整个宴会厅杯筹交错,来往的男女打着趣谈话。
早些年就听闻云城几家是出了名的有钱任性,现在看看确实如此。她把喝的精光的饮料杯放回原位,探头正准备拾个小蛋糕尝尝,身后传来一声略带疑惑地询问:“宋漫漫?”
她一僵,矜持地转过身,然后气定神闲地道:“先生,我是宋芊芊,您刚刚喊的是家妹的名字。”
陌生的人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他说:“是吗?怎么我连未婚妻长什么样都认不出来了?”
宋漫漫的微笑面具当即裂的一干二净,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终于想起来了长姐在她逃跑前偷塞邀请函时嘱咐的话。
“你未婚夫——呃,我也忘了谁了,也有可能去参加这场宴会,你要小心点——”
姐姐,宋漫漫绝望地想,妹妹太没用了,还是碰上了。
闵玧其不动声色地把小半杯酒吞咽进袖口藏着的吸水海绵内,然后微笑着送走了这场宴会第四个过来同他谈话的商人。金南俊从身后慢悠悠地转出来,他本来就是这场宴会的主角,此时只能躲在闵玧其身后偷偷再读几页书。
“哥,等会儿再来应酬,我们去二楼避一避。”
他跟闵玧其道,二人偷偷背着大哥跑上宴会厅二楼,开放的露台一揽楼下华丽的宴会全景,他们的大哥在楼底下咬牙切齿地看着逃窜的二人。金南俊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又躲一旁看书去了。闵玧其百般无聊地把酒杯放在栏杆上,撑着大理石低头看人们表情不同的脸。
家主还没露面,他年事已高,出门都要有专人搀扶着,闵玧其上一次见他时,老头子还能拍着他的头骂他臭小子,现在却只能望着他慈祥地笑一笑,想到这里就有些难受。他摇摇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宴会上。
“啪!”
酒杯碎裂的声音在宴会中清晰又别说,金南俊从书海中抬起头,好奇的往下探望。闵玧其悄悄把栏杆上残留的水渍抹去了,他低头看看自己摔在软毯上的酒杯,准备面无表情地装傻。不过引起注意的并不是他的酒杯,还是最靠近中央旁餐桌的酒杯。白裙的女孩面容还带着无措和稚气,像是哪家的大小姐闯进来似的。
金南俊只看了一眼又低下头钻研他的宝贝新书去了:“景城宋家的长女,宋芊芊,我记着貌似今年刚从商学院毕业。”
闵玧其眯起眼睛,修正道:“宋漫漫吧。”
“什么?”
“脸上的稚气是藏不住的,宋家次女不是还在上高中吗?看样子是拿了姐姐的邀请函过来玩玩。”
金南俊竖起个大拇指:“佩服。”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少女身旁的男人面容刻薄,嘴唇吐出了什么词,弄得宋漫漫脸色更难看了。周围的宾客好奇的堆成一堵目光的围墙,窃窃私语。在瞬间静下来的场合里,他勉强听清了男人自大的话语:“你们宋家不过是附和在江家的一条狗,和我联姻有何不好?换句话说,我也看不上你这种...的人,哎呀...”
闵玧其眯起了眼睛。
他看见金硕珍正准备过去替女孩解围,也看见女孩第一次面对刁难时不知所措的惊慌小脸,这出戏倒是有意思,闵玧其收回目光,考虑等会儿该怎么下去把自己的酒杯收回来。
于是宴会厅的大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推门声太明显,不少人的注意力从僵持的二人身上转过去,在门口的人让出一条通道,绚烂的光从头顶洒下来,首先进来的是位男士,身材挺拔,黑发下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宋漫漫偷偷想,像小兔子。
他环视了一眼周围的人,然后侧过身,对着门后伸出手。
门后有什么?宋漫漫想,她猜或许是一位贵妇,或者是一位事业有成的董事长,但紧接着迈进宴会厅的华伦天奴柳丁高跟鞋打破了她的猜想。
香奈儿新款收腰小黑裙,很衬女士的腰型与腿型,这两点对方都诠释的堪称完美,繁复的黑色短裙下是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腿,往上是花朵般绽放的领口,莹白的肩头圆润似玉,对方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发尾染成耀眼的亮蓝色——等等,亮蓝色?
宋漫漫的目光终于落在来者的脸上,她猛的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低下头:“江姐姐。”
未婚夫的两眼一斜,对上来者散漫又凛冽的眼神,他看见对方伸出一只手,唇角弯的像小猫一样狡猾:“不过是晚来几分钟,怎么就有人欺负小女孩啊,你说是吧,JK?”
被唤作“JK”的男生轻轻笑了声,目光甚至都没看他一眼。未婚夫气的脸色发青,看着对方慢慢松开他的手,用餐桌上装饰用的手帕擦了擦手,然后亲密地搂住宋漫漫。
她始终含着一抹漫不经心地笑意:“景城程勋,是吧?你好,我江莱亚,云城江家,你爹顶头上司。”
她又把宋漫漫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宋家跟江家的关系确实跟你们家不一样,她们家的两个姐妹很讨我欢心,比起你...哈哈,我开玩笑呢。”
金硕珍姗姗来迟,给了侍从一个目光,程勋就被金家侍从看似温和的态度中被架出了宴会厅。江莱亚终于松开了搂住她的手,扬声和宾客道了歉,又开了个不冷不热的玩笑缓和气氛。她的气场在所有人中似乎是最从容的,身后的男生把江莱亚的手帕收回口袋内,给了宋漫漫一个歉意的点头。
宋漫漫知道宴会久久不开场的原因,江家不到,主心不在,没人敢轻易开场。
云城在八十年前还尚未变成如今国内最繁华奢侈的城市,它的诞生是拜八十年前从景城搬迁而来的江家所出。整个云城从发展到繁华,江家是不可置疑的主心骨,换句话说,没有江家,就没有如今的云城,更没有现在几家鼎立的局面。
而江莱亚作为江家独女,更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她在,江家在;她站在什么位置,就代表江家站在了什么位置。
江莱亚低头使劲揉了把宋漫漫的脑袋:“行啊,打着你姐姐的名号来这儿?没被程勋为难?”
宋漫漫一噘嘴,委委屈屈地打小报告:“他还说我不如我姐姐呢!”
“他懂个屁,”江莱亚冷哼一声,“吃蛋糕去吧,别理弱智男的,对了JK,那边就拜托你啦~”
田柾国淡定一笑:“江莱亚,别逼我骂你。”
江莱亚溜之大吉。
此时此刻,金家庄园,三楼右侧房间。
金泰亨完成了最后一笔线稿,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整个设计稿,然后满意地收了画笔。月光沉沉,从落地窗的窗帘里隐约的透进来,他关上了灯,盯着一地月色发呆。管家在门口敲了门,小心翼翼道:“小少爷,夫人吩咐您得出发了。”
他应了声,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管家面前的门开了,小少爷耳侧的香奈儿耳环闪烁着明亮的光,鼻梁高挺,只是眼神还有点脱离开世俗的茫然。他跟着管家走向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路过的花园寂静,月光柔软,在池水抛下盈盈的辉色。
“等会儿到了宴会厅,夫人会安排您跟不少客人见面,您不必一一回答,只要挑几个自己喜欢的就好...少爷,您在听吗?”
管家叨叨絮絮一路,却始终不见身后的声音。他扭过头,哪还有什么小少爷,只有月亮在偷偷笑。
管家无奈地摇了摇头:“唉,您也真是...”
金泰亨断定管家不会追上来,宴会厅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出不出场都无所谓,母亲会替他摆平一切麻烦事。他一身轻松,慢慢在花园里逛,新种的月季开的很美,他没忍住摘了一朵放进胸前口袋里,馥郁的芬芳让他眯起了眼睛,这种寂静的花园才是他的舞台。
“...”
水声。
他睁开了眼睛,疑惑地望向不远处被花朵环绕的池水。那儿缠绕着不少紫藤花,密密麻麻挡住了他的视线。
金泰亨掀开花儿,费力寻了条路进去,他低头避过一层又一层的花,各色的花瓣随着风声摇曳,整个花园沉默在风与水里,温柔地亲吻他的脸颊。
他站在了水池后,月光洒在女孩的蝴蝶骨上,是白色的。她看着对方坐在大理石的台面上,赤脚伸进水里,带起荡漾的波纹。名贵的高跟鞋被随意扔在草地中,她的黑裙融进夜幕,脚尖缩回来,小水珠顺着滑落。
夜莺亲吻她的肩膀,锦鲤亲吻她的足尖。金泰亨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孩像天神一样垂眸戏弄满池鱼儿。
像蝴蝶,他的手指动了动,忍不住想把这一幕画下来。
蝴蝶惊扰了,她抬起头,看清金泰亨的面容后又放松下来。金泰亨四处找到自己的手帕,递过去给她。对方笑了笑,用手帕擦干净了脚上的水,重新穿回高跟鞋。她仰起头,开口道:“我记得你,金泰亨?”
“是我。”
“那下次再见咯。”
黑裙藏进远处的夜里,金泰亨看着手中被对方叠好的手帕,悄悄收进了口袋。他抬腿走向宴会厅,母亲在大厅中与贵妇们交谈,见他来了嗔怒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传闻中金家小少爷此刻就站在众人面前,面容像古希腊雕刻的雕塑一般精致而大气,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的月季上,没说话。
金夫人无可奈何地又问一次:“去哪儿了呀?”
他的手拂上袖口,低声笑道:“碰见了只蝴蝶,可惜没抓到。”
钟声靠近八点,宴会终于开场。金老爷子被金夫人搀扶着走上台,对着话筒拍了拍,然后朗声道:“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为我家这个小子接风洗尘,老爷子我呀,是感激不尽。”
“南俊,上来跟大家介绍介绍自己。”
“...大家好,我是金南俊,刚从美国回来,有不少事情不太熟悉,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哈哈哈哈!...要看我的几个孙子都长成大人了,我这个做爷爷的也是时候放开手了。”
宾客们竖起了耳朵听金老爷子叨叨絮絮,各各卯足了劲儿想勾搭上金家的一丝势力。
“云城发展了这么多年,我们老一辈的人也在口舌之争中倦了不少,时代还是交给小孩子们去争吧!从即日起,我自愿卸下「明珠」集团董事长一职,所有事务交由这三个小子打理。”
“莱亚,别干坐着,快上来陪老爷子我说两句。”
金泰亨抬起眼,看着黑裙少女在爷爷身旁撒娇:“爷爷年事已高,是时候该净下来过清闲日子了,您放心,只要您愿意让我来,我天天陪您去钓鱼!”
金老爷子哈哈大笑,一家人台上欢乐融融,台下气氛却不然。
“三位少爷一齐处理事务?...那这董事长的位置,究竟...”
“金老爷子这是要玩一出「三子夺嫡」的好戏?未免也太不留情面......”
一片低语,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紧接着大厅的灯光重新恢复,宾客们又连忙换上一副谄媚嘴脸,去巴结自己心中的结交对象去了。
......
第二日,云城新闻头条。
知名时尚品牌「阿尔忒弥斯」CEO宋知理病逝,品牌继承人空缺,传奇手稿「阿尔忒弥斯」下落不明。
宋知理留下遗嘱一则:「阿尔忒弥斯」欢迎任何人前来竞争继承人一位,只要能够拿到手稿真迹,整个品牌将无条件交给对方打理。
云城金家。
金夫人把报纸抖了抖,随手放在餐桌旁。金泰亨偷偷瞧了几眼,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收进手中。
「阿尔忒弥斯」手稿,无数设计师梦寐以求的设计稿,相传是上世纪知名设计师为妻子所设计的礼服,价值连城,却无一人见证其设计稿真迹。它被品牌方藏在最深处,伴随着「阿尔忒弥斯」品牌越做越大,保护也愈发严格。
如果能够看到「阿尔忒弥斯」的手稿...他想。
云城闵家。
闵玧其听完秘书的汇报,心下算了算整个品牌的价值。他把最后一口咖啡咽下去,然后道:“有时间去查查手稿的下落,别被旁人知道。”
秘书点头,他叹了口气,望向云城外雾蒙蒙的天。
要变天了。
云城江家。
田柾国是第一个得知消息的人,宋知理生前与父母交好,在不久前,他还特地吩咐人前来给田柾国送过信。
江莱亚还赖在床上装鸵鸟,他把信拆开,宋知理的字潇洒飘逸。
「柾国:
见字如面,希望你能收到这封信。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只怕无法亲口告诉你很多事情。关于十年前的突变,在权势的压迫下恕我无法直接告诉你。我把他藏在手稿之中,如果你想追查一些往事,就去寻找手稿吧。
有些时候,人们睁开眼却不如闭上眼睛而清晰,白天不一定是正义,但夜晚一定不会欺骗。」
他道:“莱亚。”
“嗯?”江莱亚动了动脑袋。
“...去竞争「阿尔忒弥斯」的品牌吧。”
流浪者回归故乡,无脚鸟停留天幕。万物在夏天生长,万物在夏天新生。
演员到齐,剧目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