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顺三年,是崔冲离开洛阳的第十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私盐贩鬻于市,好烦于民,疲伤于农,实国之骇垢也。特命翰林院崔冲赴江南整治;惩官戮商,勿通吏部,可自行裁断。钦此。”
郕王爷将密旨合什,待崔冲起身,才将圣旨送进他手中,“此次皇上让我代徐公公来宣旨,其中缘由想必你也知道。”
崔冲接了圣旨,正色道,“请王爷放心,臣定不负圣上期望。”
“此番江南之行,圣上对铲除阉宦一党势在必行。崔冲,你……”
郕王爷欲言又止,斟酌了词句,却只择了叹息的口吻,“罢了,你的为人我一向深知,收拾妥当便出发吧。”
说着,便将一封烧了火印的密笺交给崔冲。
那是阉党私盐贩卖的名单,蝇头小楷,只一眼,崔冲便望见了她的名字——陆襄。
二
“如今可唤不得陆襄了,该叫韩夫人才是。”
两月奔途,至洛阳时已是深秋。迎崔冲进韩府的是许嬷嬷。
“自你金榜题名,已是十年未见。此番夫人见到您,定然很高兴。”
许嬷嬷虽是笑着,眉间却缓缓舒展开一抹困不住的薄愁,轻巧地飘荡到嘴畔,说出来的话,便也浸了些散不去的薄愁。
穿廊过院,逢上几个端送瓜果的丫头,都嬉笑打趣地跟许嬷嬷问,这般俊俏的公子哪里来的?
许嬷嬷作势打了两下,便笑着驱散了。待转身过来,却是屈膝行礼道,“这帮丫头跟着夫人久了都宠坏了,不懂规矩,崔大人别见怪。”
崔冲搀着许嬷嬷起身,回礼一拜,“如幼时一般,叫我冲儿便好。”
许嬷嬷呆愣了片刻后缓缓而笑,连道了两声好,方才侧身开了门,“夫人在里面等你。”
待崔冲进了门,丫头们便又围了上来。
“嬷嬷,他是谁啊?”
“好嬷嬷,就告诉我们吧。”
许嬷嬷无奈而笑,正要嗔怪,却听身后一人极尽清澈的声音,“嬷嬷……”。
这一声虽不是很大,却令周遭嬉笑的丫头都稍稍安分了些,许嬷嬷便知道,该是西院的二小姐。
“香烛元宝都已准备妥当,夫人吩咐让我随二小姐去灵安寺给少爷上香。”许嬷嬷上前两步,方要探手引路,却听二小姐道,“这么些年了,她也该上一柱香的。”
深秋末末,银杏叶已落,满树枝丫荡着青果子,只一眼,已叫人苦涩在心。
韩嫣望着墙角的秋色,轻声道,“走吧。”
再见陆襄,已是十年光景,十年岁。
崔冲仍记得,十年前的离别,她穿了一身殷红的衣裳。
十年后的重逢,她着了一身素缟。
“家夫忌日,还望崔大人见谅。”
不过深秋,她已是狐皮夹背,就连发上也蒙了纱,藏了面。
她的发鬓里已不再是崔冲送的素玉,而是一只足量的金钗,看得久了,眼睛会有些刺痛。
这是崔冲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些年,你可好?”
“很好。”
随后,又是无言。直到茶杯添了第三盏,崔冲才道,“我奉旨来洛阳查案,府衙忙碌,想在夫人府上借住几日。”
眉不转,目不变,这般专注的端详,是崔冲步步紧逼的试探。
“既是如此,妾身也不能拒绝,便住下吧。”陆襄起手抿碎发,鬓上已有斑白。
她三言两语,如同陌路。他欲语还休,终是薄凉。
“三年之约,为什么没有等我?”
终于,他还是说了。隔了十年的痛,仍旧郁郁葱葱,不败不落。
“你也不曾回来,我们互不相欠。”
“嫂嫂曾许给的人家,就是他吧。”许嬷嬷正伺候韩嫣上香,突然,韩嫣就说了这样一句。
许嬷嬷的手一滞,缓缓道,“是。”
“讲给我听听吧。”
故事过了许久,许嬷嬷却依然记得。崔冲赴京的那夜,陆襄逃离韩家的花轿,奔出城外,只为了见一见崔冲,等他许一句长相守,送他一句保重。
当然,送他的还有一包金。那是韩家买她的钱。
与一个痴儿共度一生,换情郎一世功名。只是这些,崔冲都不知道。
陆襄怎能不恨,因为崔冲再也没有回来过。
陆襄渐渐明白,钱能救人,爱能伤人。
三
“因为夫人曾许过人家,韩府的人都暗中说她苟且。少爷虽是痴儿,却也明白何为不贞不洁。夫人嫁进韩府的第三年,少爷放了一把火同归于尽。只是少爷烧死,夫人却只是毁了容。随后老爷也抑郁而终,韩府就由夫人当家了。”四儿从袖中取了密笺给崔冲,道:“我只打探到这些,这是王爷给您的密信,徐公公已来洛阳。”
在韩府的第六日,崔冲已找到郕王爷安插在陆襄身边的四儿。
“知道了,你回去吧。”四儿虽是陆襄贴身的丫头,却因是早先韩府的人,陆襄并不信用,也不曾吩咐她做些秘事。
待回廊上没了四儿的身影,崔冲已望着她走进的东院甚久。陆襄毁容,在韩府已不是秘密,在崔冲的心里,却是拔不出的刺。
心刺会痛,所以不能转眸。
“若是喜欢四儿,嬷嬷可以为你牵媒拉线。”身后声音突起,惊得崔冲猛然转身,却只见许嬷嬷一人,面上哂笑,眸中慈柔。
“毕竟,你与夫人已是无缘。”她这般说着。
于是,又一根刺,刺进了崔冲的心。
月满枝头的夜,崔冲喝了一坛女儿红,闯进陆襄的闺门。杯中酒落地,他砸断了陆襄发间的金钗。
“为什么?难道我连痴儿都不如?”
陆襄不曾理他,只捡起地上的金钗,拼接镶嵌。
崔冲一手夺过扔出了窗外,恨意横生,“天下怎会有你这般爱财的女人。”
“你……”半句未完,已迎来崔冲唇齿相依。虽隔了面纱,吻却仍是炙热。
待崔冲一梦初醒,已是在自己的房中。宿醉难耐,昨晚的所作所为模糊不清。
手心一阵刺痛,抬手看,是金钗划过的细痕,和半截未扔出窗外的金钗。
新晨的东院,是初冬的微凉。门扉禁闭,只有个丫头在院里洒扫,模样倒是熟悉,是与四儿共同服侍陆襄的红妆。
“你怎么在外面?这么冷的天还不进去暖暖。”
红妆见是崔冲,先是俯身拜了拜,方才道,“今早我为夫人梳妆,金钗却怎么都寻不到,如今我正受罚呢。我怎么这么倒霉,本该四儿当值,夫人却偏偏指了我梳头。”
金钗虽是崔冲假意扔出,却在一个丫头身上撒气。她这般无赖,是为了金钗,还是为了昨夜缠绵恼羞成怒?
思及此处,崔冲握着袖里偷藏的半截金钗,早已笑意难止。
“大人好生凉薄,见我受罚还笑成这样。”气极,本以为会如往日般笑闹,却只见红妆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怎么了?突然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忽然想起絮儿了。”
“絮儿是谁?”崔冲从东院回来时,正碰上送茶的四儿,便一道回了暖阁。
紫砂壶皿罗列妥当,四儿取了火折煮茶。一时间,烟水袅袅,茶香四溢。
“大人怎么想起问她了?那是夫人早些时候的贴身丫头。”
半寸的竹舀添了第一盏清水,四儿轻敲壶壁,好似梵音阵阵。
“她曾摔断过夫人的金钗,被夫人赏了板子,送回了老家。若不是她突然离开,我也不能填补了她的位置。”
“据说,那金钗是夫人嫁入韩府的聘礼,难免珍视。”第二盏水煮沸,四儿的鼻尖已布了细密的汗。
紫砂壶里的清明雨水添至第三盏,已是最浓时,四儿为崔冲斟了一盏,面色微红,笑意盈盈,“夫人赏我的新茶,不知合不合大人的胃口,您且先尝一尝吧。”
茶盏落地,崔冲一掌挥落正沸的茶壶,沸水溅落,烫红了四儿的手。
“韩府的东西,我不喝。”
一道请辞令,四儿被赶出暖阁。
“夫人收到一封密信,我偷瞄了一眼。今晚鸿宾楼,许是徐公公来了。”四儿临出门时,只道了这一句。
“陆襄枕边那根半旧的素玉,不能让他看到。必要时,用身子拴住他的心。这是合欢药,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郕王爷的吩咐,就是四儿的命。四儿仿佛看见了郕王爷残忍的凉薄,却生生露出欣慰的笑。
细作,本就不该有感情。可为什么,那杯茶他没有喝,我竟然这般庆幸。
四
鸿宾楼正直热闹,二楼的厢阁却分外冷清。若不是崔冲带了人马冲上来,陆襄以为,她会在这里一直坐到天荒地老。
陆襄一身呼之欲出的盛装,对着呆滞的崔冲缓缓展开微笑。
那个笑,名唤赢家;那个微笑,名唤报复。
“崔大人终于来了,妾身等你许久了。”
一语毕,随行的官兵已面面相觑。有人道荒谬,有人道苟且。
领首的官爷对崔冲抱拳行礼,狠狠道,“今日之事下官自会向王爷禀告,还望崔大人自己向王爷解释清楚。”
待人潮离去,鸿宾楼的厢阁又是冷清。
“你是故意的。”崔冲阴沉道,“你故意罚红妆洒扫庭院,只留四儿在阁中,是为了证明你的猜疑。你早就怀疑四儿了。”
陆襄无多他言,只执箸衔食,送进崔冲面前的玉碟。
“昨夜,你也是故意吗?”
陆襄突然笑起来,声音清脆,词句伤人,“否则,大人以为是什么?”
她那般娇声嗔怪,虽见不得容颜,却已在崔冲的心里活灵活现。
崔冲握住她的手腕,用了碾碎的力气,一字一句道,“四儿在哪儿?”
陆襄不语。
窗外风过,鹧鸪啼鸣,初冬的运河水一声闷“咚”。
四下里,妇人尖叫,有人投湖自尽了。
洛阳人道,四儿被情郎所负。明里暗里,对着崔冲指指点点。
消息是从韩府流出去的,韩府的丫头们都不再嬉闹,远远见着崔冲,已匆匆绕行。
韩府上下,唯敢与崔冲搭话的,只有许嬷嬷一人。
“混小子,我说要帮你做媒,可不是让你胡来,如今闹出人命,怎生了得。”许嬷嬷带了一盒糕点同来,味道馥郁梅香。
崔冲这三天常常外出,夜半才回府,担心他安否的,却只有许嬷嬷一人。
“你不能怪夫人,她并非不担心你,只是这几日韩家绫缎庄要从运河运货回来,她无暇顾及其他。”
“她的关心,本就与我无关。”
没有了四儿,情报便断了。郕王爷自京城赶来,看着四儿拼命护在怀中的郕王府腰牌,道了句蠢材。
为了莫须有的身份,暴露郕王府,十足的蠢材。
郕王府没有这样愚蠢的细作,一抔乱葬岗的石灰,掩埋了四儿。
崔冲以为,只有他会去祭拜。却不想,披星而至,上香的女子是陆襄。
“愧疚了?”崔冲走到她身边,贡品一一摆出,随意搭语。
“各为其主,她死得其所。”陆襄将元宝烧得干净,“我只是可惜,她没能告诉世人,她是郕王府的人,是郕王爷的女人。”
陆襄看得透彻,崔冲无法反驳。在一个女子被辜负的故事里,他没有资格评判。
陆襄收拾妥当,便准备离去,身后一声沉闷的嘱咐,“别让我找到证据。”
“你我都是棋子,针锋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突然笑起来,“怜香惜玉,会要了你的命。”陆襄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凡事都看得透彻。
埋葬四儿时,郕王爷立在坟头,对崔冲道,“既是密旨,便与皇上没有半点关系。一旦败露,你便坐实了诬陷徐公公的罪名,不会有人来救你。”
今夜,徐公公的私盐会同韩家的货船一同进洛阳。
性命、美人,崔冲,你只能选一个。
“今晚夜寒,我烫了一壶酒,我们共饮。”崔冲这般说道。
“好。”陆襄这般答道。
暖阁酒香,一杯,已是浓醉。
崔冲的酒里下了百日醉,陆襄却是有名的千杯不醉。
“你的酒量,还是同当年一样好。”不知数的第几杯入腹,崔冲双颊已泛起殷红。
“往年冬日,你我共赏梅花总要喝上几杯。” 陆襄执杯微醉,浅浅笑道,“喝酒,你从未胜过我。”
“诗词风雅,你也从未胜过我。”
所以,他们一个做了商人,一个做了状元。
“襄儿,你不要再为徐公公做事了。我们离开这里,可好?”许久不叫她襄儿,许是醉了,崔冲才这般痴笑地念着。
须臾的沉默,却如同亘古般长久。待陆襄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崔冲已醉倒在桌上。
灯笼里的烛火正盛,顶着凉风,陆襄还是出了门。
一豆灯火微暗,崔冲倚臂起身,痴笑出声。
陆襄的人变了,崔冲的酒量也变了。
十年,已是世事不与当年同。
五
夜色正浓,万家灯火已灭。
韩家绫缎庄的货船蒙着夜色,缓缓驶进洛阳,排查的官差收了银两,匆匆放行。
忽而,灯火骤亮,放行的官差持刀奔走,却被崔冲的官兵齐齐押解,难动半分。
迎风吹起的船篷,咯吱作响的甲板。
陆襄立在船头,微微而笑,“崔大人这是作何?”
“排查。”
简单两字,百名官兵登船搜查。韩家伙计执刀相对,两方对阵,一触即发。
俄顷前,两人执杯对饮。俄顷后,两人刀锋在喉。
情分与性命,终究是后者重要。
“崔大人屡屡寻妾身麻烦,可是欺我韩家孤寡?”
这一次埋伏,已是得了准确的消息,郕王爷志在必得,连洛阳守兵也惊动。调遣兵力用了崔冲的身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既然韩夫人问心无愧,让我等搜一搜又如何?”
陆襄十指紧扣,漫长相对,方才道,“若是搜不出什么禁物,我要崔大人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在洛阳的城墙上,向我下跪道歉。”
自崔冲大人来到洛阳,日子就像荒唐的戏,每一场都是宾客满座。
洛阳的城墙之上,有胡人来犯的刀痕,有将士抛洒的血迹,还有崔大人跪拜女子的奇耻大辱。
这一场男欢女爱,负心汉得了报应,传为了佳话。
崔冲受辱的这一日,运河水竟掺了淡淡的咸味。人都道,那是上天感于世间恶有恶报,滴在运河里的泪水。
崔冲日日醉宿在韩府,门窗紧闭,他和他的尊严一起,成为洛阳津津乐道的话题。
四儿坟前,陆襄与他共饮的那夜,他甚至还有些暗喜,陆襄是不是还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他呢?
可原来,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
洛阳水咸,他才忆及未经搜查的船底。
“盐块被包裹在乱葬岗上的石灰石里,沉在水底,随船而行。虽然有些融化,却得以保住大半。”洛阳城墙之上,陆襄凝视他的眸子,笑意横生,“你的襄儿可还聪明?”
十丈城墙,只消一寸东风,那句话便被吹得支离破碎。
原是那一句担心,都不过做戏。
又是一口浇愁酒,崔冲手中反复摩挲的,仍是她发间的半截金钗。
朝廷得知崔冲在洛阳任意妄为,扰乱百姓,一纸撤职令,他便成了弃子。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密函,郕王爷说,阉宦一党频频对皇上施压,再有失败,他二人性命不保。
接了那道密旨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崔冲。
“我喜欢的男子,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乘着红头大马,十里红妆迎我入门。”
韩嫣搀着陆襄的胳膊,撒娇道,“若是寻不到这样的人,嫂嫂可不能将嫣儿随意嫁出去。”
……
我爱的男子,定要功成名就,十里红妆娶我进门。
冲哥,你要记得我最美的模样,我等你娶我。
……
“嫂嫂?嫂嫂?”
那些熟悉的话,至此戛然而止。
面前是少女满怀期待的目光,韩嫣是韩府唯一肯对她好的人,也是自她进门,唯一活到现在的人。
陆襄抚着韩嫣的脸颊,笑道,“多大的丫头,说起婚事来也不害臊。这般推诿,可是有心上人了?”
韩嫣绯红了脸颊,犹豫着望了望门外,似是鼓足了勇气,“嫂嫂,你可还喜欢崔冲?”
为何,这世上,能许给女子十里红妆的,似是只有崔冲一人。
再见崔冲,已错过了红梅的花期。
满室盈盈酒气,崔冲醉卧,只迎着光亮稍稍抬眼,复又合什衣衫,倒头睡去。
暖阁油灯黯淡,陆襄临床而坐,不言不语,一室馥郁梅香的沉默。
“许嬷嬷说你要见我,有什么事……”陆襄的话咽在喉间,断了音,错了弦。这一番慌乱,都源自崔冲突然伸出的手。
崔冲手中,半截金钗。
“金钗还你,里面的东西,我已交给了郕王爷。”
原来,东窗事发,上一批私盐已是铤而走险。徐公公只身来洛阳,便是下令将他在洛阳的家产和私盐账簿送出城。
那是三个月前便下的命令,互通的书信,就藏在金钗的夹层里。
“三个月,是四儿在你身边的日子,也是絮儿离开你的时间。”崔冲仍是背对着陆襄,一字一句,“你向来对下人宽厚,丫头们玩笑你也全然不在意。絮儿虽摔了你的金钗,也不至于遣回家乡,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发现了夹层里的秘密。”
所以,即便崔冲故意等在东院门口,也常常见不到陆襄。
她忙的不是绫缎庄的货物,她忙着找东西。
她丢了东西,便是丢了性命。
夹层里一张纸笺,上书四字,腊月初三。是他醉后发现的。
“既是醉了,便一直醉下去吧。”郕王爷这般吩咐,崔冲便这般做。
“徐公公已放松警惕,回了京城。今日已是初二,最迟明日,你们必须行动。”崔冲带着万分怜爱,轻声道,“襄儿,不要再错下去了。你同我离开洛阳,我们再也不回来了,可好?”
“我必须为徐公公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陆襄避开他的手,仍是三言两语,清淡薄凉。
崔冲胡乱踢碎满地散落的酒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掌便掀落了木桌,“你何必气我?三年之约的那夜,我回来过。你明明已嫁做人妇,是你不守约定,你何必气我!”
三年之约,崔冲原是回来过的。
十指尖尖,刺骨血肉。陆襄虽坐在一片狼藉里,却不如崔冲显得狼狈。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崔冲的头埋在陆襄的腿上,酒气浓重。
“若是觉得对不起我,便告诉我郕王的计划。”
崔冲没有抬头,只是抱着陆襄的手又紧了紧,“明天。明天再走。”
“谢谢。”陆襄的手很柔软,温暖了崔冲早已微湿的脸。
“襄儿,我想与你做夫妻,哪怕只有片刻。”崔冲近乎乞求,跪在灯火照不见的阴影里,悲悲戚戚。
“好,哪怕只有片刻,我要你娶我。”
六
红烛喜事,许嬷嬷做了高堂。
崔冲牵着红绳,引着面蒙红纱的新娘步步入内。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唱词转转,余声不断,这段音韵格外动听。
暖阁外,许嬷嬷执了盏薄灯,轻声道,“崔大人定会好生待二小姐,夫人无需担忧。”
陆襄立在门外,因为蒙了面纱,所以瞧不见她的模样。只是,就连许嬷嬷都看得出来,她虽笑着,却生生挤出泪来。
“通知所有人,今夜出发。”
许嬷嬷一时犹豫,缓缓道,“可是,崔大人说……”
“嬷嬷,四儿与崔冲的事,便是你告诉我的。”陆襄望着东院满树红梅,竟缓缓笑出声来,“在这个世界上,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这一生最擅长的事,就是利用他。
半个月前。
“王爷,若是我能留住她,请放我和襄儿一条生路。”
蓬头垢面,脏癖难耐,崔冲哪里还有一点往昔意气风发的样子。
“崔冲,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什么资格求我?”
“我有一封可以击溃阉党的密笺。”
密笺三寸,上书四个字:腊月初二。
“郕王爷,我们约定,灯火一灭,就是行动的暗令。”
这次行动,一旦失败,你我二人人头不保。
那襄儿,便安全了。
这本就是一计。崔冲算计了郕王爷,陆襄算计了崔冲。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洞房花烛夜,暖阁里烛火已灭。鸳鸯锦被里,自是一番□□盎然。
天顺三年腊月,洛阳城一场事变,贩私盐的名单公诸于世,徐公公一派阉党被倾巢剿灭。
郕王册封疆邑千里,翰林院崔冲晋封兵部尚书。两人炙手可热,皆是史上一代名臣。
阉党已灭,朝堂之上却未唱起升平歌。郕王激进,每每上书,崔冲反驳,皇上顺理驳斥,一场场双簧唱得极好。
崔冲年少,又非皇室,皇上便格外青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过一世虚荣。
直到天顺十年。
“臣有折要奏。”又是一朝早奏,郕王爷取了一折密函,朗朗之音,久久不散。
“当年,徐公公向臣密告,洛阳韩家一场大火,乃是兵部尚书崔冲所放。臣多年暗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是抵不得赖的。”
满堂哗然,却只有崔冲一人,闭目凝神,思绪似是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所以我才说,我是对不住你的,襄儿。这是崔冲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
“阿娘,那襄儿死了吗?”女娃娃揪着发髻,嘤嘤问道。
“后面的故事,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女子自发间抽出一支素玉的簪子,斜斜挽进女娃娃的髻中。
“你总是这么说。”
虽是埋怨,女娃娃却乖巧的依偎在娘亲身边,守着卖酒的摊子,看着街上乱遭的人群。
“菜市口有热闹看。”
不知何人喊了一声,人群便向着菜市口重重聚去。
“娘,有热闹看。”女娃娃说着便一头扎进人群里。
所谓的热闹,是砍头。
手起刀落时,女娃娃正挤进人群的中心,鬓上的素玉不经意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女娃娃看了看,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那哭声极脆,崔冲有意识的最后一眼,便是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娃娃,和满地粉碎的素玉。
围观的百姓都看到,崔大人滚落的人头,嘴角是笑的。
酒铺的门外下起了雨,陆襄抬头望着雨天,突然担心起来。
崔襄又跑到哪里玩去了,还不回来。
很长……很长……很长的小故事……可能跟以往的不大一样啊!有木有!
最讨厌两个明明相爱却互相算计的人了!有木有!
最讨厌一个付出,一个利用的爱情了!有木有!
如果没看懂,依然记得告诉我啊!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