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我甚至会忘记我从前是什么样子了。”
入夜,是一个星光明亮的夜晚。说话的人席地而坐,面孔隐没在黑暗中。
“那个时候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美好的青春本来就是短暂的。”坐在藤椅上的老人说。
那人笑了一声,“但我的人生早就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不曾有过你们认为的青春,也不曾有过你们坚守的信念。现在的我,注定只能在一条不归路上,一去不回。”
“可是人生不会只有一种可能。”
那人沉默了很久,然后语气平静地回答道,“人生没有第二种结局,而我已经不想去面对旅程上剩下的颠沛流离了。”
老人似乎犹豫了很久,最后只说出了一句话,“去吧,我会帮助你的,我会留给你一个寂静的终点的。”
“谢谢。”那人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原本隐没在黑暗中的脸在淡淡的月光照耀下,显现出了白得不正常的肤色。
印象里他总是说着“谢谢”,而这一次,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那人轻轻地鞠了一躬,离开之前,他叹了口气,说:“博士,其实我没你想象得那么爱这个世界。你应该阻止我的。”
老人缓缓地笑了,笑得十分和蔼慈祥。
“碑林上的鲜血有人擦拭,荒原上的亡魂却仍无人引渡。”
向日挂了和秘书的通话,打开了埃德加发给他的邮件,开头便是这一句。
下一秒,通讯器又一次地响了起来。刚一接通,豌豆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他的语速要比平时快一些,声音也比平时轻很多。“向日,你知道埃德加要做什么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豌豆看了一眼不远处等着他的那一老一少。他将这两人送到了这里之后,见没事了,便走到边上给向日先打了个电话,“......没事,注意安全。中心城区现在可能不太安全。”
向日目光闪烁了几下,似乎有些不解。
现在的情况应该算是,豌豆是临时改了主意的。他本来,确实还有话要说的。
年轻人有些焦躁地撇了豌豆好几眼,但老人的神色在这紧张的战火之中,却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静穆。
“你怀疑埃德加还有问题?”向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豌豆“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便挂断了电话。他突然发觉了,这个老人,或者直接说是陆博士,或许是一个重要的切入点。
此时,制造出这场紧张纷扰的动乱源头处,一望无际的原野仍是从前一样的荒凉而寂静。
一座高大的废旧楼房里,肤色青白的人坐在圆桌旁,无意识地扶着自己的左臂发呆。
其他人都离开了,只留下了他一个。
染病之后,身体的自愈能力其实反而变强了,左臂的伤虽然严重,但很早就已经痊愈了。而埃德加却还是一定要让他留下来看家。
埃德加很少向他们透露自己的想法。那天在南区,他的确是不知道埃德加的布局。明明是一场误会,伽刚特尔和小鬼那两个死脑筋的家伙却一点不留情面,要不是埃德加来得及时,他估计真的要被当成叛徒了。到时候事情或许就不仅仅是他伤了一条手臂那么简单了。
埃德加临走前交代过,到了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把那孩子放了。鸭子想了想,于是拿上钥匙去了顶楼。
顶楼的光线很足,这个房间放了很多绿植,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嫩绿的光,显得生机盎然。
鸭子也没人想到,埃德加居然把这房间布置得这么温馨。
“孩子,你可以走了。”
坐在窗边的阳光回过头来,表情有些复杂地看向他,“你们成功了?”
鸭子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我不清楚,也许是的,总之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阳光略微歪了歪头,一脸有点意外的样子,“‘也许是的’?你不关心吗?这场豪赌,你们僵尸这一方的结局。”
“......自然是会的。不过只是大家多年来一直听着埃德加的说辞,跟随他一起奔走,有时是会感到疲累的。”他似乎有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挥了挥手中的钥匙,“跟上来吧,我领你出去。”
阳光走到他的边上,有些疑惑地小声问了一句,“你们跟随埃德加,也会有理念不合的时候吗?”
病毒的感染会使得患者的五感变得迟钝,所以鸭子其实没有听见阳光的这个问题。而阳光见鸭子默不作声,以为他不愿说,也没再继续问了。
阳光身上的伤本来是很严重的,不过幸好僵尸们对他这个俘虏的态度非常友好,经过很长时间精细的调养,他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了,尤其是双腿,已经快要痊愈了。
鸭子倒也很体恤他这个伤患,特意走得很慢。他走在前面,于是阳光便清楚地看到了,鸭子左手上那几道细细的发黑可怖的疤痕。
普通的伤疤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鸭子回头看他的时候,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把带着疤痕的手藏进了另一只手里。
“我以前家里有一只猫,叫圆圆,我出生起它就在了,是一只三花猫,胖乎乎的。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抱着它睡觉。猫身体的温度很高,可以达到40度,冬天的时候躺在被窝里能和暖水袋差不多。”
“但是后来它走丢了,那时候病毒爆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家里人也不允许我再养一只,因为很多小动物都是可以携带病毒的,猫也不例外。”
“那时候我们学校外面流浪猫很多,不过很少有人愿意去喂。我有的时候会偷偷买一点猫粮去。很多流浪猫都怕人,贸然去喂其实是有一点危险的,所以我会在身上备着些猫薄荷,遇到不认识的猫的时候会喷一点。”
“那天有升旗仪式,要换正装,我就把猫薄荷忘记了。”
“有只猫花色很像圆圆,就是胆子太小,一个人缩在巷子里,我唤了好久它才敢稍微靠近了些。”
阳光扭头看了一眼鸭子的表情。鸭子脸上的笑意未减,但阳光却从这浅淡的笑意里,读出了一丝苦涩。
“我摸那小猫的时候,正好有几个关系不太好的同学经过。当时场面挺混乱的,小猫被他们吓着了,一下子就把我手背抓破了。”
“我家里人听说了都挺担心的,立刻带我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但是没几天我就还是开始高烧不退,去了医院之后,就确诊了。”
阳光偷偷瞄了一眼鸭子,他的表情比想象中的要平静很多,“我家族世代学医,对于这些也没有什么特别过激的反应,他们看的倒是挺通透的。”
“只是,那年我毕竟才十三岁,怎么说都有些遗憾了。”
两人此时已经走出了建筑,头顶的白云很淡,犹如薄烟似的一点点稀释,弥散。
“抱歉。”
鸭子叔领着阳光上了车。“没事。过去了很多年后,就这么说出来,反而和讲故事差不多,也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紧接着,鸭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毕竟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有时候还是不希望埃德加这么一意孤行的。”
阳光疑惑地“啊”了一声,似乎暂时还没能把云淡风轻的鸭子叔和万恶之源埃德加两个人顺利地联系起来。
“埃德加的想法一直太过扭曲偏激了,他不会太过在意普通人的想法。”
阳光皱起了眉头,“那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他都做了这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了。”他用着有些斥责的语气,好像完全忘记了他现在还是一个俘虏这件事。
而鸭子居然也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开着车。
阳光一路都盯着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的荒野的边际,终于出现了南区高大的围墙。鸭子把车停在了武器系统的攻击范围外,回头看了阳光一眼。
“二十年前埃德加把我们从实验室里带出来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孤独迷茫的样子。这些年在一起生活,一起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筹划,我们总不至于就这么看着他堕入深渊的。”
鸭子回过头去,继续发动了车子,开始绕着城墙转圈,寻找入口。
“你们城内的人们放手去做,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