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庄黎就意识到这夜幕的安静是相对的，并且极为短暂。
只是一会儿，这片刻安静又被另外一种声音所取代，夜晚的来临却是又有一批生灵苏醒过来的时刻。
风微微划过树梢的沙沙声音，蟋蟀从泥土中钻出来鸣叫，后山瀑布下水潭中的蛙声，土地里的竹笋破土而出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变得格外清晰。也有在夜间练功的小道士，在院落中打坐。还有三三两两练习轻功的，借着月色能看到他们在山间奔走如同是山间跳跃的精灵，似乎完全没有黑暗的压力，如白昼中一般自如。
王素喝了一口酒，将那酒囊递给庄黎，一瞬间让庄黎想起数年前的戈壁上，他们就这样在寒风飘零，草木不生的戈壁之上饮酒取暖，两个人依偎靠在一起。而如今只是两个人已经不是赵家丢弃的丫头和不得恩宠的皇子。而是奉茶女官和当今皇上……
经历太多，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的人生又是否真实……
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又什么时候让自己觉得真实过？
成为赵瓷，去过西凉，西措的爱慕，戈雅的友谊……再便是回到这宫中，处处小心谨慎，仔细着做每一件事。
她住过那个冷清的小梅院，在里面以为过自己会如此孤老终身，努力压制着心中那股似乎是被困在茶杯之中的烦躁。
她也经历过宫中雷雨交加的傍晚。似乎是在幻境之中一般。
皇后的妒忌，碧亲王温柔。
而如今在这几乎与尘世隔绝的仙鹤山之上，享有一方明月，一缕微风。似乎再也感觉不到那些事情在自己身上曾今真正发生过的痕迹。
自己唯一能够认真记得的，是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人。
是皇上。是自己喜欢的人。
他们已经很多次很多次这样坐在一起。
在西凉山匪那辆破旧的马车上，戈壁寒冷的夜晚里，又或者是养心殿的四目相对。还有御书房中雷雨交加的傍晚。
那些都算是些什么呢？
皇上可曾真的有注意过她？
庄黎心里没有答案……
这么一路上，虽然自己偶尔还是会畏惧他的威严，两个人的关系却是更为亲密了。偶尔一刻，庄黎甚至已经忘记了他是大凤高高在上的皇上。
只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王公子而已……
而又在随后否认自己。不断的告诫自己……小心做事，仔细自己的脑袋……
庄黎接过酒囊，也大大的给自己灌了一口。宽忧师傅的酒虽然不是宫廷之上的琼浆玉液，却是难得喝到的人间极品，是这仙鹤山中的自己所酿造，有甘醇的酒气和山野花果的芳香气息，庄黎原本只是草草的喝了一大口，没想到那酒香竟然如同有灵性一般直往五脏六腑里钻……只一刹那间便觉得有些醉了。
与那西域的烈酒不同，也与京城之中千金一杯的玉酿不同，宽忧师傅的酒带着一股空灵的山水味道，喝下去的似乎只是这山间酝酿下的灵气所在，却是让人觉得不醉人，却是醉心……
圆月高照，让周围的山色越发皎洁得发光，借着月光她能够看到王素脸上也有微微的醉意，近在咫尺。
庄黎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拿过那酒囊又喝了一口。
他没有高高在上啊？虽然有时候确实冷得怕人，却是又会为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奋力一搏，还有发生在牢狱之中自己迷迷糊糊间记得的温暖。
是真实发生过的？
自己在面前这个人心中也曾有过让他觉得重要的份量？所以才为自己一条小命奋力一搏？
那为什么之后又变得如此冷漠？
看来终究只是自己疑神疑鬼……皇上只是宅心仁厚而已……
不光是自己，对于一个普通的下人，他都会这样做的？
她一连喝了几口，恨不得把酒问青天自己心中的疑问。
“这山中特制的果酿虽然喝起来没有市面上买卖的果酿烈，却是后劲够足，连宽忧师傅每日也只喝上一壶，你确定你这么能喝？”
庄黎白了一眼王素
“我可是在西凉混过的西凉蛮子，怎么会输给这么一小壶果酿？”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已经醉了，怎么会跟王素说起自己是西凉蛮子这样的话来。
“对哦，我还忘记了你可不只是奉茶小宫女那样简单……”
王素自言自语起来，又抓起酒囊喝起来……几经往来，两个人已经晕晕乎乎的靠在一起。酒囊空了，挂在窗棂上，在夜风之中悠闲的晃悠。
庄黎只觉得飘飘悠悠，看来这果酿的后劲已经上来了。似乎只是觉得自己格外放松，也不害怕一不小心从房檐上滚下去……
“皇上可是讨厌我？”
庄黎问道，若是她还足够清醒，必然是不会问出这样的疑问，宫中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讨厌不讨厌，只有主子和奴才。
何况是皇上，他讨厌自己，或者是喜欢自己。都是自己的过错……
可是这个答案如今在她心中的份量，似乎是格外重要。
“我为什么讨厌你？”
庄黎一时之间却是无话可说。紧紧只是一瞬。
“因为我犯过欺君之罪，我不是戈雅。如果不是李良孝，我自然是应该被皇上砍头的。或许我都不算是个好的下人，不少时候还要惹皇上生气。”
“我是皇上，若是该杀，自然应该杀。你觉得我真的会因为一个将军心软？”
对啊，他是皇上，不用估计任何人的颜面。可是他也确实并没有杀自己啊？
庄黎忽然之间又觉得有些小小的欢喜，那个莫名的欢喜在酒精的作用下在心中无限放大。晕晕乎乎，似乎在心里已经放起了礼花来。
皇上并不讨厌我？对啊，若是讨厌，又为什么要将自己留在身边碍眼？给自己添堵么？
她露出一个几乎是痴痴的笑意，转头看像王素
有那样一句话，若是现在不说，说不定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我喜欢你……
庄黎嘴唇轻轻动了，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不可闻。
庄黎没来得及说话，王素探身过来，忽然之间距离自己那样近，近到她能看到王素眼睛里的光亮。
迷糊之中她似乎感觉到了嘴唇上柔软的触感，整个人再次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语一般，她想要再将王素看清楚些，随后只觉得肩头一沉，王素已经靠在自己身上睡着。
他也喜欢自己……
似乎是对自己周旋那么多问题最终的答案。
给了一个极为准确的解释。
庄黎再也反应不过来，她脑袋靠在窗框上，脑子里面嗡嗡直响。各种声音，七嘴八舌的混在一起欢呼。
她也可以为他做很多事很多事，大概这种喜欢，会超过自己的想象。
她也晕晕乎乎的睡去。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沉进这无边的月色之中。
庄黎睡得极好，一觉醒来，揉了揉眼睛，进入眼帘的是厢房头顶月白的宣纸。她爬了起来，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
耳朵里面隐约传进了钟声，将自己从沉甸甸的梦中唤醒过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处哪里。然后才想起，自己如今在仙鹤山上吗，估计着是宽忧师傅在敲钟吧。
摸索着将头发素起来，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什么……
自己不是和皇上在殿顶上喝酒么！
难道是在做梦！？
皇上还吻了自己！
这茬更像是在做梦了……
自己还幻想皇上竟然喜欢自己？
我这是得了臆想症么？
可是自己是怎么到这厢房中来的！？
她似乎是隐约记得某个小道士介绍过这山上的阵法可是不简单，若是走错便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难道自己再无意间走错后竟然发生了幻觉？
可是那之后呢？被人找到打晕扛回厢房中来？还做了那样一个奇怪的梦境？怎么可能……明明自己嘴巴里面还有一丝残留的特别的酒味……
那难道自己以为的那些幻觉可是都是真实的！？
这个想法惊起了她一身冷汗，搞不清楚自己面前的状况，努力想记起些什么……
然后她总算从酒后零碎的片段之中拼凑出了些许确实发生过的东西……
自己确实和王素在房顶上喝酒，她都还记得自己说皇上怎么偷起那胖师傅的酒囊来的……
可是那之后呢？
为什么自己会有王素竟然吻过自己那样的错觉啊？难道自己吃错什么药了？
不过自己确实是记得王素说过他并不讨厌自己来着……
难道自己傻乎乎的表白了？
皇上碍于颜面便委屈着接受了？
怎么可能！！！
他明明是那种会说：云断，将这个女人拖出去埋掉的人……并且都懒得再看她一眼浪费自己一个白眼……
这番话还更像是他的调调来着。可是又明确的记得自己似乎确实问过王素这么个作死的问题……
自己能是有多寂寞？这般不知廉耻……可是她又确实明白自己心底里喜欢着王素。这么个不够聪明的脑袋绝对有可能在酒后问出这番愚蠢的问题……
庄黎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腰镇静……抱着脑袋站起来，推开了厢房的门。
一瞬间一抹朝阳照射进来，格外明亮的映在房间的地板上，带着早晨的新开花朵的香味和露水味道，一股脑的送到她面前。
到成了醒酒良药……
这回果然是清醒了……看来自己昨晚上确实是问了不少愚蠢的问题……但愿皇上不记得……自己这颗漂亮的脑袋，到底还是希望能在脖子上挂得久一些……
庄黎哭丧着一张脸出了厢房。
早餐依旧是清粥。厨房的人似乎在粥中加了山中的浆果。有一丝苦涩，又夹杂着缕缕酸甜。吃过似乎真的有一种自己也是这山间道人的感觉……
王素和云断都没有在殿堂之中，庄黎问了几个小道士，听说着是那治伤的药煮好了，昨晚王公子睡下便也没人敢去打扰，于是今儿一早王公子醒来就跟着崖断去上药了。
殿口的水缸子中的莲花此时都已经盛开了，有好多个颜色。花瓣格外轻薄，莲叶上还滚动着一整晚接到的露珠。
那莲叶此时如同天地见孕育的餐盘一般，碧绿盈盈。带着天地之间的灵气向光而生，盘中滚动着那小小的水珠子，便是天地之间的精华秘宝。
那些小道士吃过饭又开始清扫一晚上的落叶。哗啦啦的声音极为有节奏感。云雾开始汇聚，远远的就能看到云雾在自己脚下浮动。如海洋一般。
????而王素正在小道士的带领下往庄黎这边过来，四目相对。庄黎意识到。她所有的梦境都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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