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沉香以为他可以平静地对待任何事了，然而他错了。再次来到万窟山，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咽喉，挣不开、逃不掉，只有越来越快的心跳，证明他还活着。他就那样站在洞口，良久，终于向前，一步一步往洞里走去。千狐洞内通道曲折交错，但他熟悉的好像已经走过千千万万遍。循着无比清晰的记忆，他顺利进入内穴，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有浮在桌椅床榻上薄薄的一层尘土，证明此处的主人已有些时日没回来了。他走下几级石阶，在喷泉环绕的小石桥上踱步，回忆也如桥下的流水，静静流淌：

“沉香，这是我爹穿过的衣服，现在看你穿在身上，就好像亲眼见了他一样。”

“沉香，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在你身边，让我永远陪着你。”

“我啊，我三百一五岁了，你呢？”

“啊？原来你这么小啊。”

“不，你是我仇人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也改变不了！”

“沉香，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放弃报仇。”

“沉香，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吗？”

“沉香，小玉来世再找你报仇，今生今世，就请你好好对待丁香，小玉绝笔…”

这里有太多太多关于他们两个的回忆，只要他一息尚存，就永远也无法忘记…不，即便他死了，他也甘愿带着这温馨甜蜜却又痛入骨髓的记忆，生生世世，永堕轮回。恍惚间，快乐的她，悲伤的她，微笑的她，哭泣的她，明媚的她，憔悴的她，让他深爱不已的她，让他心碎难过的她，都出现在他眼前。他有些急切地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些身影，可无论哪个她，他都无法触及。然后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他把手垂下来，突然自嘲地笑了笑，随即慢慢走到床边，掀开床帐，轻轻拂去了上边的灰尘…但他没有坐在那儿，而是屈膝靠坐在了床沿边冰冷的地面上。

“小玉，如果放弃生命能让你回来，我愿意立刻放弃生命，我只求再见你一面，你听见了吗，小玉…”沉香默默诉说着，头靠在膝上，声音低沉而温柔，“如果你听不见，也没关系，让我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闭上眼睛，沉香在寻找一个答案。他想到他娘曾说过，他对她不公平。是啊，他对她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同丁香成婚那天，他自私地把她对他母亲的仇恨转移到自己身上，那时他只想着等救出母亲，他便可以摆脱世俗的眼光和丁香的纠缠，即便代价是死在她手上，他也是幸福的；但他忽略的是，他解脱了，她却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小玉爱他至深，手刃挚爱定会使她生不如死。扪心自问，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根本下不了手杀他，他不过是仗着她的爱，才对她为所欲为。杀掉他，对他来说是解脱，而对她则是炼狱。他自诩深情，觉得与其守着自己不爱的人过一辈子，还不如死在深爱的人手上。可事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那么自私，自私到从来没有为她考虑过。一场情爱纠葛，他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在偏向丁香，就连他这个“唯一的亲人”，到最后也没有和她站在一起。他这才体会到那种被放弃的感觉有多痛苦，多绝望。

“小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静静的，一滴男儿泪悄然滑落。其实他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只因为她，他才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坐了半晌，沉香忽然又起身向洞外走去，来到离洞口不远处的小河旁，那里还有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为小玉立的墓碑。他抬起手，抚摸着墓碑上镂刻的字迹。当时的心境，透过斑驳的刻痕，传递到当下的时空。

“沉香，你抱着我，我最怕水了。”

“哎哎它这么可怜，你干嘛要害死它啊？”

“原来你喜欢抱着我呀，那好吧，只要你放了这只小蚂蚁，我就让你再抱一会儿。”

“……”

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可眼泪却又在眼眶里不断积聚，只是这一次他没再让泪水落下。他想着那个曾经遇到的姑娘，她单纯善良、天真可爱，值得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可是，她却因他而弄得遍体鳞伤，清澈的眼神被痛苦覆盖。沉香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心隐隐抽疼着。

然后，他抬眼望向洞外的流水潺潺，于是不由自主地靠近那片水域。他还记得她最怕水，可是他没有停留，脚下似有意识地一步步走过去，水先浸湿他的鞋袜，接着没过他的膝盖，随后又淹过他的腰身、再到他的肩膀、他的脖颈，最后将他整个人完全吞没……但他没有犹豫，依然执着地向更深处漂流。他仿佛看到心爱的姑娘正在河中央浅笑盈盈，向他招手。意识游离的时候，他又忽地想起曾经私塾里夫子教他念的《诗经》里的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没有用法力护体，而是任由河水侵入他的五脏六腑；他没办法呼吸，却睁开眼睛，看到她好像正一点点向他靠近。他没有丝毫挣扎地沉入水中，看见河面上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无数星星点点幻化成她，随着他一起沉没。他张口想叫她的名字，却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像鱼儿在吐泡泡…最后，他终于闭上眼睛，仰面沉落河底，而双手却依然由于惯力向上，似乎是想要拥抱什么……罢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已经等了他太久，就让他最后为她自私一次吧。他好累好累，这一次，他只为她。无论如何，他和他心爱的姑娘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