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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楼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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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楼之名》

(《MPW》·B楼 原创)

她还不知道,迄今为止,从未有人离开过这栋楼。来了,就必须留下来。

后来她成了唯一的例外。

再后来……

她的眼前——大脑极力忘却的区域。

最后一次想起这里是十年前,她离开的那天。

她从未留恋这个长大的地方。

走出去以后,她的生活逐步步入正轨。工作、婚姻……如今怀孕三月,算是美满。久到,她自己都以为忘记过往。

可说不清记忆或是它本身谁更顽强。这栋楼静静立着,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整块阴郁的色调。灰暗的楼,高不见顶;灰蒙的雾,沉不见边。雾中魑魅魍魉,鬼影幢幢。悄然吞噬她和腹中生命的精气。

此地不宜久留。她迈开腿。此番回来实属被迫。

[楼]在命令她。

她绝不敢赌违命的后果——行尸走肉的爱人?或是血泊中哭泣的胎儿?……雾不能进,会死;路人不能问路,会死;电梯不能上行,会死……霉烂藓味竟给她一些安心,这些陌生又熟悉的事物正一点点唤起十几年挣扎求生的本能。

深呼吸。她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拾起了一点勇气。

她还不知道“去401做保姆”意味着什么。

401的女主人是个温和的妇人,带着她中学的儿子住。整间公寓没见着男主人的痕迹。她也不便多问。

客房已经为她收拾出来。她扶着肚子在床上坐下,若有所思。这座公寓在某种意义上让她安心放松,即使她知道这不太正常。无论如何,开场顺利平淡。

她的工作是每天叫母子两起床,准备早餐和晚餐。午饭母子各自在外面解决。上午卫生打扫完成后,直到做晚饭前,她被给予慷慨的空闲时间。

母子两的房间她只要每周末打扫一次即可。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是每天都要清洁的。

客厅有一面是照片墙,上面人都没有脸,渗着阴森诡异。这在楼中并不奇怪。不说照片,看不清脸的人也是有的。她看了一眼,移开视线不再关注。她要注意的,是不停变换的“死地”。

[楼]中禁忌太多,稍不留神就会犯忌讳,进入死地。至于下场……

只有把活动空间压缩到最小,把冲突控制在最小。她和她的孩子才可能安全。

毕竟——她不再是当年无牵无挂的莽撞小孩了。哪怕自己不怕死,她还有孩子。

厨房里的食材新鲜水嫩,定点刷新。诸如此类,已经见怪不怪。

女主人给了她加了一项每日任务——清理垃圾。倒垃圾就必须下楼,难免许多变数。如果说,[固定]是最安全的,[变动]就意味着[楼]在展开清理,排斥生人。

暗自苦笑。自己竟也进入了“生人”行列。

轻轻带上门,她进[楼]半个月以来面,这是第一次出门。这岑楼仅有的401、402在楼道两端直直相对。走道铺四块方砖,俄罗斯方块似的排列,映着苟延残喘的过道灯。第二块砖左手是电梯门,电子屏幕上数字“1”猩红不详。第三块砖右手木门后是楼梯间,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安全出口”荧光幽幽。

她搁在小腹上的手指蜷了一下,按下按钮。电梯嘎吱嘎吱。与之一起是漫上浓重腥臭。她下意识护住肚子,侧身让开门。红色的液晶数字“3”跳成“4”,闪一下忽地熄灭。

电梯门猛地张开。

——卡在一条缝上。露出半张惨白的脸,直勾勾瞪着她。

卡住的电梯门制动了里面的……人。仅剩的半张脸狰狞,表情定格在最后的惊恐,死不瞑目。半边身体不翼而飞。

瞳孔已经扩散,呈现死亡特有的浑浊。唯一的眼珠震松动了,从眼眶中落下。地砖上,弹动两下,滚了半圈。

她面无表情瞟电梯内——吃了一半——拾起眼球,走楼梯。行路匆匆。折返,忽然敏锐顿住脚步,视线对上了缩在角落里的一个孩子。

是个衣着灰暗的女孩,不像楼里被大人赶出来反思或者赌气离家出走的孩子,也不像乞儿。四目相接,那个女孩子眼睛灰蒙,大而无神,隐隐有警惕和麻木,让她无端心悸。

她心快从嗓子里跳出来,脑中飞快闪过各种应对方案。

[楼]中的孩子与外面世界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不是什么没有杀伤性的吉祥物,反而可能相当恐怖。

然而,对方没有动。

外面像楼的方向似乎有人归来。她听见脚步声,不再迟疑,快步向电梯走去。余光里,那女孩好像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再次回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电梯呻吟摇下来。那人也不见了,大片血都不曾见。只角落里有几根半截手指。

……赶上了。她松了口气。

颇为厌恶地瞥了眼残迹,断面肌肉蠕动翻滚,她总觉得自己能听到那种并不存在的、贪婪而又细致的咀嚼声。

一阵反胃。她赶紧抚上小腹,似乎挡住孩子的眼睛。

寻常电梯上门禁卡的地方,在这里只有不大不小不尴不尬的一个洞。她把之前捡的塞进去,严丝合缝,意料之中。楼层键全亮了。她按下“4”,电梯门合上——

“等一下!——”传来惊呼。她是听见了,也看见了疾奔而来的人——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眼看门就要合上,那人丝毫没有停顿,直挤进来。这种情况她见过。接下来,电梯门会像铡刀一样咬合。至于人……

奇怪的是——从不在这种时刻出故障的电梯门卡顿了一下,放那人进来了。来人手里挎着大包小包,露出一根莴苣叶。撑着膝盖喘气。

原住民吗?

她暗自把吃惊压下去。

这是因为很典型的居民楼大婶,热情,爱唠嗑。按道理这样的人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唯独不该出现在[楼]里。

大神喘匀气,扶着腰直起身,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呦,大妹子,几个月了?”亲切得有点自来熟。她不知道是该答还是该不答,只好沉默以对。“最近才来的吧?我听说有人招保姆。怎么听这个肚子还出来做活?”大婶没计较她的失礼,又说,语气里带了不明显的责备。电梯停在四楼。大婶进来后没来及按电梯,谁按的不言而喻。“你也住四楼。”这句倒没多诧异。

门一开她就如释重负地要出去。后面的大婶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整个人停住了。

拉她的手很僵,力气也大的不正常。

她浑身绷紧,刚要附上小腹的手指屈伸了两下,终于没有动。大婶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也许是楼道灯光缘故。大婶红润的脸泛着青黑。他用这副鬼气森森的尊容,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嗓音,用大妈妈聊八卦的神秘口吻,说:

“你知道吗?401的户主我见过……根本不是那个女人。”

大婶最后又热心的交代了几句孩子出生了我不方便照顾可以帮忙云云,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在原地目送挎包的大婶消失在402门里,又站了半响才回401。

路过楼梯间,一股阴冷由下层往上冒。她冷冷瞥过去,三楼没有蹲到人的怨愤几乎溢出来。这正是她宁愿冒险也必须坐电梯上楼的原因。

大婶的话终究让她心神不宁,做饭也魂不守舍地放错了调料。炒肉片甜的发苦。

饭桌上,女主人皱了几次眉,最终没说什么。还体贴的问:“是不是不舒服?肚子里的孩子闹你了吗?”

她这才发觉,自己六神无主时左手一直护着突起的小腹。

——这简直是个致命的错误。

她触电似的松开,坐直。

“没……没。”

“哦,那就好。”女主人很善解人意,“请千万注意身体,孩子这段时间可闹人了。我当时怀儿子也总担惊受怕的。”

她也笑,视线落在小腹,不无悲观地想,真应“担惊受怕”,还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呢。

饭毕,收拾。寡言的男孩若有所感,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抬起头时,对方已经转回去了。

难以入睡。总觉得有什么所谓“真正的屋主”暗中看着他们。她在床上缩成一团,想护进肚子又怕压到孩子,腿筋一抽一抽的疼。

她在心里说:宝宝不怕,有妈妈在。

不眠之夜带来持续状态不佳。这天早晨准备早餐时,她一个不慎,酱料撒了满身。等不到晚上的刷新,好心的女主人借给她自己的衣服,就匆匆出门了。

下午男孩先回来,看到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下意识叫了声:“妈,我回来了。”

她没听清说了什么,应了,声音闷在油烟机噪声里,有点含糊。切菜时,她忙着转过来。进门脱鞋的男孩看见她的侧脸,一顿。

炒菜装盘。她抬手关油烟机。端菜出来,听见男孩清晰笃定:“妈。”

男孩沉默地帮她收拾打翻的菜。这本不用他做,但她管不了了。

她死死盯着照片墙。

她竟没有看出。除了女人和孩子合照外,前面也有女人独自一人的照片。这些她应该熟悉,却因为缺一个人而古怪陌生。

画面上消失的人是她的丈夫——这件公寓,她也想起来了,是没来及派上用场的婚房。房产证上写着丈夫的名字。

她什么都明白了。

[楼]在驱赶——催促她出去,她能感觉到。她现在也必须要出去。

[楼]里面的东西都被惊醒了。

快到女主人下班时间,她必须走了,哪怕没有通行证她也要想办法出去。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自己]。

男孩在门口目送她。

她抬了一半的手放下了,后退一步。

一个未成型的拥抱。

她贪婪地描摹男孩清俊的眉眼——这是她的儿子啊。[她]把他保护得很好。

不再犹豫。电梯门开。里面有人。面色青黑骇人。是刘大婶。

刘大婶蓬乱着头发,阴恻恻问她:“往哪去啊?”

她迅速退两步看楼梯间,楼梯都炫富在空中,拧成了麻花——很明显,这里已经成为死地。

此路不通。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刘大婶已欺至身后……

男孩的声音响起:“刘婶,今天有带菊叶吗?”

刘大神脸色变了,突兀切换到热情殷切。她向男孩的方向走了几步:“诶,婶子记得小宇最爱喝菊叶蛋汤。婶子给你带了。”

男孩状似迎过来,实则不动声色地把两人隔开。

整个四楼的地面已经在轻微振动,但三个人恍若未觉。

“妈妈还没回来。”男孩咬了下字,提道。

她看见刘大婶眼睛亮起来。

刘大婶有点唐突地来拉男孩的手,又被烫了似的缩回去直搓,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小宇一定饿了吧,来来,婶子给你做饭。”

挽着男孩就往401走。

男孩顺从地跟着,快进门时回了头,冲她眨眨眼。

他用口型说:宝宝在呢,妈妈不怕。

她低下头,攥紧手里的东西。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直觉不好,她想冲上去,但她不能。

她只是仰头,把眼泪逼回去。摸了摸小腹,对自己说一定要出去。

刚刚男孩侧身而过时,往她手里塞了个冰凉的东西。不用看她都知道那是什么。男孩擦肩没看她,低声:

“顶楼,快走。”

所有的昏暗都变成粘稠流动的物质,楼道灯明明暗暗。斑驳门牌发生不明显的变化:402锈蚀成了红褐的401,原401寸寸剥落露出……400。

她大步往反方向走去,避开白砖不堪负荷的皲裂。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两人即将消失在400门里时,男孩轻声说:“谢谢…我最喜欢吃妈妈做的菜了。”

刘婶身形一颤,隐在阴影里的脸滚下一颗晶亮的泪。

男孩带给她的是当年她找了十几年的东西——真正的门禁卡,也就是[通行证]。

这栋楼是没有顶楼的。所谓“顶楼”是指唯一没有标记的白色按钮。

按下。

上升。这个过程很短,也很长。她扶着肚子靠在角落里。

变化的数字跳成不变的“∞”,电梯静止。

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齿轮咬合声。有什么,断了。

骤然下坠。

数字倒数出残影,视网膜上连成一片,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倒数到个位数才减速至能看清的地步。

3、2、1、-1,-2……根本不存在的-3。

-3之后,屏幕黑了。但下降没有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后知后觉电梯停了。

电子屏幕上没头没尾地打着:402

消失的402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门缝可窥见后面的强光。一定是太刺眼,她才会不受控制的流泪。

不愧是[楼],她从来不是例外。

银白色的电梯壁映得发亮。明知道后面什么都没有,她还是忍不住回头。轻轻抚着小腹,她说:“儿子不怕,妈妈在,会没事的。”

开门按钮。

她走进白光。想着自己一定要回来。

以楼之名。

穿越强光的瞬间,却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遗漏了什么呢?——钥匙!幸好还没关门。她真是太大意了,总丢三落四的。

唯一不会丢的大约只有肚子里的小宝宝了——好,齐了。再不出门要迟到了吧。

她关上门那一刻,忽然感觉,非常、非常难过。

后记——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推开了门。他本人不修边幅,对手里花却小心翼翼。看着笨拙,有点滑稽。

他把窗帘拉开,给窗台上花瓶换新鲜的香水百合。

“白先生……”

查房的小护士看见他打招呼。看见他比的手势,点点头噤声了。

小护士带上病房门出去,动作很轻。实际上,不这么轻手轻脚也不会吵醒什么。

“楼嫣,该起床啦。”

床上的女人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你说过,早睡早起妈妈应该给宝宝做榜样,不然白宇楼那小子又……”

他垮下肩膀,说不下去了。

病床上的女人呼吸平稳,病床边的男人泣不成声。

番外:

从前有个女人,她下班后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儿子,发了疯。

那女人后来不见了,是死了,还是走了,谁知道呢。

几个人聊的津津有味,又怕,又想聊,声音都压得低低的,气氛恐怖。

说到哪女人发颠景象,背后忽然有人拍其中一人肩膀。

他们全吓跳起来。

回头一看,是个头发蓬乱、面容有些憔悴的中年妇人,看着神情略微疲惫。

她轻轻问:“请问这里是■■公寓吗?我是新搬来的,不认识路。”

几个人方才“哦哦”的缓过来,说是。刚巧有个居委会的,顺口一问:“你叫什么?住哪?”

女人耳背,只听到一个问题:“我住…502,不住四楼。”

那人欲追问,同伴中有个插嘴:“五楼…诶,楼嫣是不是也住五楼啊?”

另一个点头:“是。带她儿子住——儿子随妈,长的秀气,名字也好听。叫……什么楼?”

“叫白宇楼是吧?”

“对对对。”

他们没看见女人黑洞洞的眼睛活泛一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想起来,又问。

名字?……忘了。

女人茫然。下意识做出一个“lou”的口型,又厌恶似的皱眉。

“刘,我姓刘。”她说。

(同属《一个敢写一个更敢写》

感谢云渊大大的开头!

20220___手稿,20220611-14电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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