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刺骨。冬日的夜晚,空中总是漂浮着些蒙蒙的雾气,黑得不那么纯粹。
晚上八点半,周铖上完这天的最后一节课,从自行车停放点架出自己那辆,顺着那条无比熟悉的小道骑出去。
大三之后,专业课变得多起来,晚上上课也变得经常。
在夏日里,周铖没事时会选择走回去,他在离校不远的地方租着一间小出租屋,距学校教学区有半小时多的步程。冬天天色黑的早,为了节省时间,周铖大一时买来代步的自行车便派上用场。
自行车是二手的,两三百块,不是什么流行的品牌款式,一辆再普通不过的带后座的自行车。车身不是很高,座位调到了最顶处,以周铖将近一米九身高的腿来看还是有些委屈。
这条路上只零星亮着几盏路灯,昏暗的灯光洒下来,只能照亮路灯自身一圈,勉强能让人辨认个方向。这条路周铖走了许多次,即使没有路灯也是一样的。
十几分钟后,周铖到了租住的小区,从楼下热闹的街边小店里打包了一份炒面。
下午忙着做一个课程项目误了点,周铖赶着上课,没来得及吃晚饭。
将车锁在底层楼梯边,周铖提着那份炒面往楼上走,老旧的小区里墙壁斑驳,还裂着片儿,动静稍微大点就簌簌往下掉。
周铖住三楼,这种老式小区的楼梯他一次能轻松跨三四格,楼道感应灯从搬来的时候就几乎没怎么亮过,使劲踏踏,除了多一地墙灰没什么别的用。
周铖刚搬来时还得打开手机手电筒照照道,现在早已轻车熟路。
高大的身影让狭窄的楼梯空间显得更逼仄,周铖上楼的时候习惯了弯着点腰,长腿几跨毫不费力到了屋门口。钥匙已经握在了手上,正要像以往每个日子一样插进锁孔——周铖顿住了。
那道从来没有待过什么东西的门前,这时团着团黑影,是个人抱膝蜷起来的模样。
听到动静,那团黑影缓缓抬起头来,朝着周铖所站的方向愣了一会儿,接着一道周铖曾经熟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周铖。”
付同第一个字刚叫出声,似乎想起什么,又将其咽回喉咙,顿了一下后,坐在地上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心却如鼓擂,震得他耳膜发胀。
他真的在这里等到了这个人,他本来没抱多大希望,打算如果这里等不到人,就在天亮后去s大内打听。
付同仰着头,直直望着身前的人,试图在黑暗中辨认出一丝熟悉的轮廓来,那道身影在他出声的时候似乎僵了一瞬,又似乎没有。
周铖的反应太平淡了,或者说没有任何反应,付同不确定他看到的那一瞬间的僵硬,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咔”钥匙插进锁孔。
“借过。”
时隔两年又几个月,付同终于再次听见周铖的声音,他对他说“借过”。
短短两个字,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仿佛对他来说,付同只是个不小心挡了门的陌生人。
付同的一颗心在这个冬夜里弥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着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麻木的冰冷,只一瞬,他的眼眶便发起涨来。
脑海中事先练习了无数遍的说辞,到了这个人面前,却变得空白一片。
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付同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站起来,回身抱起地上那个小小的旅行包,有些趔趄地走到一边。
包里只装了几件衣物和一个小的洗漱包,一件厚外套也没有,只有他身上穿着的一件羽绒服。他是来找周铖的,沉重的行李会妨碍他的脚步。
他一挪开,便听到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咔嚓声,周铖像没看到他似的开着门。
付同就站在一旁看,周铖比他高了近十公分,他没有走太远,只让出了一段能打开门的空间,微仰着头看那人。
眼睛渐渐适应了环境,付同在黑暗里成功分辨出周铖略显凌厉的侧脸轮廓。
跟两年多前相比有些陌生了,他想,可似乎又还是熟悉的。
付同一直以为,之前对周铖的思念已经致了,再深就会把他压垮。
可现在,他真正见到周铖时才发现,对这个人的思念与渴望,还能撑破禁锢般地疯长蔓延,将他的心架在业火上反复折磨,无法挣脱,唯有靠近那个人,方能寻得暂时的解脱。
老旧的防盗门发出有些刺耳的摩擦声,周铖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接着传来摁开关的声音,暖黄的灯光延伸出门口。
屋子的主人已经进去了,那扇门仍保持着被推开时的位置。周铖没有关门。
意识到这一点,付同心里冒出一点微弱的喜悦来,顾不得因双腿麻木带来的针刺般痛感与痒意,抱着包赶紧跟了进去。
他怕那个人只是忘了关,也许下一秒那扇门就会被关上,隔绝开一切。
付同从来都不能算是个多独立的人,也谈不上坚强勇敢。
他出生的环境优渥,然而从小到大,他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每一个阶段学什么,干什么,按部就班。
父亲让他学钢琴,他就学钢琴,母亲想让他学绘画,他就也学绘画,最后连大学专业也是与之相关的,即使母亲只存在于他人生中的前九年。
这些事,谈不上很喜欢,但好像也没有特别不喜欢,他从来没想过要去争取改变过什么。
温室里受到精心照顾的花朵,依靠那双手,被修剪培养成应该成为的模样,娇气,好看,却没什么特点。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
不,他这个人甚至比花坏多了,不仅性格毫无特色,还是个自私怯懦的骗子。
明明用笃定的语气先挑起约定的是他,而后选择退缩,不告而别的却也是他。
一直到现在,他才鼓起勇气。
为此他第一次明确地跟父亲站在了对立面,不顾父亲愠怒的神色,买了机票,穿越数千公里一个人回到国内,一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地朝着s大附近去。
这样对他来说算得上是离经叛道的行为让他短暂地生出了一种自我强大感,然而这股感觉甚至没能持续到飞机落地。
他其实根本没有和父亲对峙时看起来的镇定与底气,他对自己也从来没有什么强大的自信。
最重要的是,周铖现在是怎样的他一概不知。
生活的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又有了恋人?如果没有,那他会原谅他吗?还会…接受他吗?这些问题的答案,付同一个也不敢去想,他只敢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描摹那些和周铖在一起时的时光,那双沉黑的眸子里曾装满了他的身影。
每次他故意闹他,周铖望向他的眼里都带着纵容的笑意,以及埋在深处总是让他心跳加速不敢长久直视的更复杂的东西。
付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些画面,试图从中汲取出一丝无畏的勇气来。
他想,他其实早就有想要争取的东西了,只是以前他没有意识到,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付同跟进去之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尽管他动作轻幅度也小,仍无法避免地带来一阵噪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窄小的玄关处,这间屋子面积不大,一眼能望尽,可对于一个人住来讲仍有些宽裕。
因为这间屋子,原本是他和周铖俩个人一起住的,可他却失约了。想到这里,他又有些难过了。
周铖坐在客厅里吃那份炒面,他吃得很快,付同在玄关站了一会儿,又开始往客厅里走的时间里,盒子里的炒面就剩了不到一半。
付同走到离周铖不到两米远的位置停住,看着那个埋头吃面的人,灯光下他终于能看清周铖的模样,他穿着黑色修身的棉质外套和休闲裤,衬得身形利落又帅气。
跟自己比起来,周铖穿得实在不算多,他一直不怎么怕冷,付同记得这一点,以及那时冬天里来自周铖掌心的温度。
那张脸一如往日的好看,锋利浓黑的剑眉,低垂的眼睫挡住一双沉黑的眸,鼻梁线条挺拔,整个轮廓被岁月勾勒得更加深邃成熟。
付同望进眼里,心里不可抑制地涌上酸胀的感觉,伴着加速的心跳将他的一颗心搅得乱了套。
周铖很快将那份炒面吃完,垃圾收拾好放到玄关,又坐回凳子上,仿佛客厅里站着的人是不存在的。
付同呆站在那儿,从天花板洒下的泛黄光线仿佛只聚在了他一人身上,让他生出种强烈的无措感,又无可避免带着一丝委屈。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种委屈完全是无理取闹,即使周铖一开始就不让他进来,他也是没有立场委屈的。可他只是控制不住,他从来没去做过,或者说不愿去做这样的假设:当周铖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