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悄悄地，一盏黄灯照亮屋子，将黑夜隔绝在窗外。春夏换季，这里靠山又偏海，蚊虫来得早飞得慢。看着环灯的小飞虫，她才想起自己贪凉没关窗纱，出去疯玩了一天家里肯定进了好多蚊虫。
于是她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纱，纱网落着尘灰，一看就不怎么打理。刚拉上就听见楼道有人喊灯的声音。“喔！”的一下，接着钥匙插进锁里，贴合咬住转动，哗啦——开门声。
“妈——”
她从卧室走到客厅，一盏白灯亮起。不怎么宽敞的房间放着电视沙发桌子，还起了间小厨房。
听到她声音的中年女人抬起头，疲态的脸在灯照下很憔悴，皮肤蜡黄，她勉强勾唇，笑很疲惫。
“小月，怎么没睡啊，都十二点了。”
“妈妈你不回来我可睡不着。”
她依着门边，说完懒懒打了个哈欠。伸手捂嘴，又擦掉泪花，继续说。
“热水刚好，你洗一洗就快点睡，明天还要八点多起。”
“好，你快去睡，不要熬坏了身体，明天会受不住的。”
中年女人在厕所里端起一盆温水放在瓷砖地上，浸湿了毛巾，用手拧干往脸上擦，仿佛这样就能洗去一天的疲惫。
她今晚难眠，尽管很困，眼皮酸涩，但想到明天的远行就神经紧张，激动又害怕。因此没有听妈妈的话，将水倒进水杯里，看着女人的背影。
“我睡不着。”
“数数就能睡着了。你不睡早点明天起不来就赶不上车了。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该带的都要带上，到了那一切都要自己来做，不要麻烦舅妈，知道吗？”
“知道，我都这么大了，什么道理不懂。”
“道理懂不做又有什么用。到了那可没有像妈妈这样的对你。”
她听到这咬唇：“不能不去吗？”
“不能不去吗？”
第二天早，在车站前她又这么问。
“都答应好了，舅妈在那里会好好照顾你，你也好好照顾自己，钱不够就找我要找你爸要。”
“在外面不要让别人看低，知道不……好了，快上去吧，马上就要开了，到那里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嗯。”她努力点点头。跟妈妈什么象征性离别的动作都没有，因为车站人很多，拥抱会很奇怪，流泪也是。这么做的话她会很不好意思。
大巴九点发车，她踏上台阶，刚进去就闻到各种气味混杂的难闻味道，不禁皱眉捂住鼻子，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拉开窗户透了口气。
“呼……”
怀里抱着背包，里面有妈妈买的吃的跟喝的，够她一路颠簸。她抬头往外，妈妈在车下看她有位子坐才走，冲她挥挥手露出无比心酸的笑容。
“我走了，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
说完她就看见妈妈往车站外急匆匆地走，娇小的背影微佝偻，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远。这时候才有了要离开的感觉，她看着妈妈远去的背影呼吸一窒，眼眶发热，心里好像有什么被缓缓抽离了一样，情不自禁地涌出眼泪。
妈妈——她在心里默喊，抱紧了书包。
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过家，吃穿住行都是妈妈照顾，她还记得之前妈妈开玩笑说的话，她说你离了我怎么能行，连做饭都不会。是啊，她离开妈妈根本活不了，离开一秒都觉得难受，感觉氧气都被抽走了大部分。妈妈就是她赖以生存的氧，是她的避风港。
她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呢？可妈妈不能不舍不得，为了孩子的前程，必须要割痛让自己的孩子离开小镇，走向远方。小镇没有高中，她妈妈为了她有高中上打听了许多问了许多亲戚，最后舅妈知道便让如月去他们家住，妈妈付生活费，让她去C城上高中。
听说舅妈一家混得不错，在C城有一套大房子，夫妻俩忙里忙外，开得面馆生意火爆。他们还有个领养的儿子，叫金泰亨，跟她年纪一样大。妈妈说舅妈跟她很亲近，俩人关系好，人也热心善良，才放心把如月交给她。
妈妈打点得很好，从小到大做的事情都让女儿感到安心，就算没了爸爸也不觉得有什么。以后几年她不在她身边，就算打点得再好也没用，要依如月自己。
她偷偷擦掉眼泪。车子缓缓发动起来，她看着窗外的景物将后移动，车站外的青山绵延不绝，隐在大雾后，如一尊卧趟的佛像。
她现在要离开它的庇佑，离开母亲的怀抱。
——
《微晕的树林》摘录 作者简媜
十五岁那年，我忽然可以理解，在我之前无数离开兰阳平原的子弟，坐在火车里凝视龟山岛的心情；怯弱夹杂悲壮，他们可能趁火车驶入轨道时悄然抹去薄泪，肃穆地在心底为家乡种一棵承诺树，等两鬓霜白，回返回多飐（zhan）平原，回到雨神的眷顾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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