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正是初春。

火车车头的红灯在飘雪的夜空中划出流光的印迹，夜空在雪天显得异常地白，如同一尺素绢，从未沾染过一丝墨色。杉树林在静默的夜中不语，偶尔能够瞥见守林员的木板房闪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山脚下散布着，零零星星。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无端闪出儿时久远的风铃声，在老屋的屋檐下晦暗地响。

回乡的列车在他印象中似乎开得极其慢，但窗外的风雪却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闪。或许是错觉吗？他总是这样想着。

列车缓缓地在站台前停了下来。门开的一刻，他以为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车内的暖气似乎很快就被大雪席卷而去，直击面门的是刺骨的寒。他提上行李箱，准备下车。

“先生，还没到站呐。”对座的姑娘突然对他说。他不由得稍微愣了一下，转过身笑，“哈哈，是吗，看来是我糊涂了呢。”随即又在窗边的位置上坐下。用手轻轻拭去窗玻璃上厚厚的水雾，确实是站台，但本应该成为人们等待亲人的区域却空无一人。

“真的还没到站吗…”他微微地喃语。

“是的呢。”姑娘也转过头，看着窗外。

天气愈发寒冷。他不由得裹紧了大衣。尽管是在列车内，温度计也只有零上几度。他看着车窗外的大雪，内心估测着窗外的温度。或许低到零下十几度了吧。他把整只手紧贴着窗玻璃，手指散发的热气不经意间又在玻璃上结成了水雾。

他想起自己的故乡来。现在门前的雪应该堆积了几尺深了。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长靴踩在雪地上松散的响声。已经有几年没回家了？他也不清楚。离开故乡外出学医似乎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连信也未曾和父母通过一封。这种事他是丝毫不敢对外人说的，一旦说出就恐怕扣上不肖的罪名。但他心中却早认为自己是个不孝子了。这次回乡，也不过是他嫌课业繁琐，提前退了学而已。自己的医学成绩一般，将来也只能当个二流医生。回想起自己刚刚离开家乡的情景，他是真真切切地记得当时是无端想起一个“日暮里”来。什么时候读过的诗也早已淡忘了。只记得一句“烟波江上使人愁”，还有朦朦胧胧觉得那首诗对仗并不工整。

又突然想起他的初恋，那是在故乡他印象最深的人。名字却不知为何也忘记了。倒是记得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那个夜晚看着他，似乎她的眼里就是星光。但是故乡的天穹的确很明亮，能够看见璀璨的银汉，照着天空在浅黑中透出极光的颜色。屋檐的冰凌闪亮着，坚固地一动不动。那晚发生了什么似乎也是模糊的，他应该只是牵着她的手，在树下看着闪耀的群星吧。他始终觉得那句话有点难以启齿。

“我明天，就要走了。”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就这样静静地，似乎忘记了时间。他分明感受到她的脸颊上有眼泪滑下。

他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抬头看天，眼泪总不自觉地落下。

“我等你。”良久，她说。

他握住她的手，起身，说：“该回去了。”

她仍坐着，说，再等等吧，我想多坐一会儿。

“很冷。”他的鼻子已经冻得通红了。

从此就再没见面。因为和家人断了联系的缘故，他不知道她的现状如何，仍在等他回去吗？他说不清楚，但或许她早已嫁人了，没有人愿意为一句简单的承诺而付出一生。想到这里，他心中不住地难受。列车经过一片墓地，他望着田野里密密麻麻的墓碑，心中空荡荡的。

列车逐渐减速，最终停了下来。终于回到久违的故乡，却已是凌晨。

“我回来了。”他推开老屋的木门，屋子里空无一人。

独自在屋里坐下，他点燃蜡烛，蜡烛昏暗的光在黑暗的老屋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山麓密密麻麻的坟墓中，也会有父母的吗？

不知为何，他总不敢这样想，仿佛只要逃避一个事实，就会被自我麻木。

眼泪悄悄地从他脸颊上滑下。

她还在吗？

他又想起那个寂静的冬夜，在绚烂的天幕下，在盖雪的杉树枝头下，他和她的誓言。轻轻地跨出门，雪早已落了约莫一尺深。他默然看着手表，时针有些偏离原有的位置了。村落没有一点灯火。

他穿上大衣，把双手揣在兜中，静静地向村外走去。

又是杉下。他用脚在雪地上划了下，又踩了踩，直到雪地稍为平坦。

雪地反射的白光，却早已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