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世:（5）

那人消失，空气似乎也松弛起来，有了气流波动。

周韩知道他离开，心里并不轻松，反倒是紧张而无奈。那是一种对局势无法掌控的无奈，他居高位已久，惯了掌握权势，最忌讳的就是对现状的不知所以。这场突如其来的劫难，于心于身都是一种折磨。

周韩僵硬的等了一会，确定那人彻底离开，才缓身站了起来，起身时晃了晃，似乎有些不稳。站定了，脸上却是面无表情，只低头望着地上那摊鲜血，暗红血迹是一种耻辱的颜色，他的目光凌厉而凶狠，宛若刀锋。非君非亲，却屈膝而跪，俯身叩首，只为乞求。对周韩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有生之年，都不曾想过会有这样卑微的一天。

心里的恨意如洪水滔天。却又始终夹杂着一股无能为力。除了这样，他还能怎样？对上这样一个非人的怪物，他没有选择余地，仅有的办法，无非选择最容易的方式解决。

如今那人走了，虽走，却并未答应他。周韩转过身，满脸血污的看着屋外艳阳，不知道这件事究竟结束没有。他想，最好是结束了。

若没有结束，又当如何？周韩无可避免的想到这一点，却想不出对策来，只好看着门外阳光绚烂，遍体生寒。

连续的羞辱与自尊的对抗，周韩当夜终是病了。躺在榻上，冷汗连绵不绝，簌簌自汗孔溢出，周韩裹着被子，浑身湿透，却牙关发颤，一阵阵的打摆子。

郎中大夫来了好几个，也没有看出毛病来，只开了些安神的方子，汤药喂下去却没效果，周韩清醒的很，安神之药对他毫无用处，乌黑的眸子始终是睁着的，瞪着屋顶，家人急得团团转，不知这病是为何而来，去问他，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兀自游神。那请来的道士见他额上白布，倒是猜到几分，却承诺与人，不可泄露风声。只好闭口不言，无论周韩家人如何逼迫，只合手念佛。最后仆人抱着两岁幼女来了，将那软绵绵娇嫩嫩的小丫头往周韩身上一放，走到一边看着女儿在主子身上爬来爬去，也不出声阻挠。

那丫头嘴角挂着涎水，不明所以的望了望旁人，又看了会父亲，呆了片刻，就伸着小胖手去抓周韩的脸，嘴里咕哝着听不清的童言，抓了周韩额头白绢，又抓他鼻子，扒拉了几下，周韩满头大汗的转过神来，直勾勾的望着胸前女儿，小女亦望着他，突地咧嘴一笑，涎水滴在周韩脸上。周韩终是扯出了一抹笑容来。

这场突如其来病，就这样突然的好了。

仆人松了口气，此后在一旁端茶倒水不提，却也不刻意过问主子这场病的来由。

周韩养了两日，就恢复了精气神，脸色又重新红润起来。这日闲来无事，在院中抱着小女吟书，他坐在石凳上，握着书册，一手揽着小女，正念到《谏逐客书》“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小女在他怀里卧着，乖巧的听着，虽是听不懂却也觉得爹爹念得好听。他的声音轻柔，神态温谦，仿佛低声呢喃，却又字字清晰，气定神闲的吟书声仿佛艳阳天的一缕清风，自河畔而来，带着雾水之气，携着草木清香，泌入心脾。

他吟的忘情，眉眼温润含笑，却不知树下阴影中，始终有一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宛若时光回溯，倒退至一百五十多年前，那世安恙倚在凉亭里吟书的光景，那时的他，则在这吟书声里惬意的消磨时光。许是终于失去，方知曾有过的美景良辰。人生若只如初见，只道当时是寻常。

无殑垂下眼，盘膝倚着树杆坐下，靠着院中那株百年老槐，只听着那熟悉声音的声声吟诵，再不去看他一眼。不能看，看不得。

周韩念了一会，察觉怀中没了动静，低头一看，小女已经合上眼帘睡了，鼻翼微微张动，睡得分外香甜，拇指含在口中，时不时咂一咂，稚拙无比的模样，周韩失笑，放了书册，将她口中手指轻轻摘了，小女梦里少了东西，不安的皱了皱眉，垂下嘴角似是要哭，周**欲哄，她却到底抵不过睡梦的诱惑，又睡着了。

这是他从战场上捡来的小孩，虽说不是亲生的，但皇上却把他视如己出，甚至封她为公主。

父女正在宁馨间，下人却跑来禀报，宫里张公公到了。

周韩招来丫头，将孩子递过去，连忙走出内院。他此番回家，述职之外便是探亲，不过一月时光，就要重回军中，与将士们日夜相守。回来后进宫几次，皆是快去快回，近两年边疆并无大事，南方狄蛮与五年前彻底降服，只剩北疆匈奴。匈奴兵勇猛果敢，擅骑射，其技精快狠准，实在是朝中心腹大患，只是三年前有北方游商传回消息，道那匈奴人内部起了纷争，两大家族互相斗殴起来，便顾不上再来犯边境，周韩潜探子去打探过，证明消息属实，是以北疆太平几年。

这太平不过是暂时的，周韩知道，军中将士知道，朝中大臣知道，天子更是知道。

周韩换了官服，随张太监入宫，御书房里只有两人，一人身着明黄长袍，正面朝架上北疆地形图，另一人一身青色儒衫，手中掂着一把折扇，侧对着周韩，周韩来时，他们正喁喁低语。

周韩跪下叩首:“微臣参见皇上。”

天子颔首微笑，走到他面前道:“周韩。”那声音很是温醇，却带了威严，周韩低着头，道:“在。”

皇帝让他起身，问:“周老将军最近身体如何了？”

周韩答:“家父身体健朗，微臣返家前，他还与故友一起饮了酒，席中仅泡饼就吃了两张。”

皇帝笑了一声，说好的很。

周韩知道这不过是正事前的铺垫，便立在一旁，等皇帝开口。

不料皇帝却迟迟不提正事，只与他寒暄，问家中事，军中事，募兵之事，练兵之事，又突然转了话题，绕回他家中，周韩一一作答，只是心中揣测不定。

好一会，皇帝才拿起案上一份奏章递了过去:“这是一份紧急军情，你看看。”

周韩愣了下，双手接过，打开细阅，越看脸上神色就越凝重起来，周围气氛似乎也随着这份奏章的展开而凝滞。皇帝始终观察着他的神情，那青衫人也在一旁站着，貌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将屋中所有细微之处都揽入眼底。

终于，周韩合上奏章，深深吸了口气，道:“周家三代忠良，子孙皆在军中效力，从未发生过克扣军饷之事，还请圣上明察。”

皇帝高深莫测的笑着，从他手中拿了奏折来，放到一边，似是随手一弃，道:“我怎会怀疑你？”这话说得，实在是逾越了他们之间现在的身份。

周韩怔了怔，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青衫客，见那人似是什么都不曾听见般镇定自若，心里紧了一下，季玖默不作声。

皇帝望着自己的爱人，脸上仍是高深莫测的，顿了顿，道:“不要在京停留了，明日返回军中吧。”

周韩自进门，这才是第一次抬起眼来，正视着眼前帝王。皇帝愈发成熟，眉眼也阴沉许多，再不是少年时那个阴郁却尚能亲近的落势皇子，而是真正的天下君王。周韩知道，从他们周家合力扶持这位不起眼的皇子到登基为帝开始，他从原先的伴读，已经回归了他的臣子。

周韩重新跪下，低声道:“微臣告退。”

一抬眼间，却见那龙袍腰间的坠玉晃了一下，一只绯红九头龟的玉坠。五年前他首次为将，率领两万部众挥师南下，平定了南蛮，班师回京后，也是在这御书房，皇帝笑容是真挚的，随手拿了龙案上的狮头镇纸送他，那时他还年少轻狂，虽知不妥，却也摘了腰间佩玉送过去。正是绯玉雕成的九头龟。

周韩不知他是刻意在今天佩上它，还是其他。但他宁愿，眼前威严日益深重的帝王，只是突然心血来潮，佩了那玉饰。

周韩退去，身后皇帝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顿了顿，才重新看回那张军事图，看了片刻，突然开口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那青衫客噙着笑，答道:“陛下，君子如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皇帝又沉默，“我若用他扫荡匈奴，如何？”

“陛下，”那人迟疑了一下，道:“周将军天生将才。”

“哦？”

“五年前他以两万兵士，远走蛮荒之地，翻山越岭，跨河渡海，直逼敌方心口，一战而成名。却无人细想过，北方兵卒如何克服南方气候，又如何一路追寻敌方踪迹，不被敌将所布迷障而诱惑，直捣老巢，这一仗，全倚仗将领的决断，何去何从，必须算无遗策，才能成此奇功，若一步走错，两万士兵和将领们都将困绝而亡。周将军首次领兵出战，就展现了他武将的天赋。若是派他出兵匈奴，定不会有负所托。”

皇帝一直看着那地形图，这时才转过脸来，“既是如此，爱卿刚刚为何迟疑？”

“陛下，”那人苦笑了一下，方才道:“臣只是想，陛下是想让他成为出生入死战功卓著的将军……还是……将他留在身边。”

皇帝心思被一语道出，却也不露喜怒，只看着那人片刻，仍是从容的，问:“若朕既要他为朕平定天下，又要他留在朕身边呢？”

“君子如莲。”那人跪下，低声道:“或折下待萎后弃之，或任其展露风华。”

皇帝静了片刻，道:“退下吧。”

周韩骑了马，匆匆离宫，到了街市时无意中一瞥，看见了拐角走出的一人，由远及近，做道士打扮，白发童颜，有几分仙风道骨，心中一动，季玖勒紧马缰，身下马儿轻嘶一声停了蹄，这声马嘶引起了那道人的注意，他原只是出来采买，不曾注意路人，此番抬头，与周韩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惊。

道人惊的喊出声:“安恙！”

周韩惊的是他眼中那见到久别故人方有的惊愕与狂喜。周韩非常确定不曾见过这道人，但这道人虽喊得是陌生的名字，眼神却是直直的看着自己，没有一丝认错人的影子。周韩在高头大马上朝远看，那道人在巷子里疯了般狂奔的背影，哪里还有一点刚刚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他跑了几步，一晃已经奔出很远了，周韩就知道，这道人是真有术法在身的。可惜，人已经不见了。

周韩暗叹一声，策马回府。

那道人正是寒丞，无殑膝下弟子，他使了术法一路狂奔，奔到一家客栈前上了楼，猛地推开客房的一扇门，冲着正坐在窗前观望的青年人大喊一声:“我找到你爹了！”

青年人登时站起身:“当真？”

“当真，眉眼一模一样，决不会弄错。快走快走，他骑马的没我们快。现在追上还来得及。”说着寒丞就要走，跨出门栏了，才发现背后人动都未动，只是在那处站着，似是在想些什么。

“怎么不追？”他狐疑的问。

“你去打探打探，他现在是何人，年岁几何，可有家室，可有官职，打探清楚了再来报我。”无安静静道:“还不快去！”

寒丞顿了顿，立时遵命跑的没影了。只是心里哀叹这熊孩子学的跟师尊一模一样，满肚子算盘也不知道究竟作何打算，这恩怨，何时才能了结呢？现在完全拿他当佣人使唤了。

又忍不住埋怨无殑，做什么把熊孩子丢下自己去寻安恙，结果倒连累他受苦。

寒丞腹诽归腹诽，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老老实实为他人奔波。

其实也是为难他了，无殑去寻安恙，无安非要跟，无殑又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带他在身边几年已经是极限，再说到底没有血缘，这样跟着自己身边到底算什么呢？无殑是希望无安自己独立的，所以某个晚上，无殑就丢下他自己走了。无安孤身一人，终究是惹了祸，与一孤山上老鬼斗上了，那鬼物也是千年修行，小孩不过几年而已，高低立显，小孩受了重伤，几乎毙命。还是无殑闻讯而来，救他一命，虽是活了却一直昏迷不醒。无殑又花了二十年光阴，一边修行一也去南海灵山守着一株仙蕊，花开时采下，喂给了他。守了几天知道他快醒了，也知道自己耽误了安恙转世的时辰，唤来寒丞看护无安，自己才离谷继续去寻安恙。

父子二人就此走散，无安醒来后知道自己误了事，也没脸去找无殑，只能拽着寒丞，去寻爹爹转世。

若弥补不回来，他有何脸面去见父亲？

无安只能默默祈求这份机缘仍在，却也是明白的，二十年光阴呢，寻常人家哪一个不是娶妻生子了呢？况且他爹爹此世是大贵之人，恐怕，来不及了吧。抬眼望了望窗外，窗外阳光正是好着，偶有微风拂面。无安心中阴霾也挥散了些，不管怎样，他找到爹爹了。

这样想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笑容清潮，纯真无邪，宛若幼时那个偎在爹爹怀里撒娇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