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三岁的时候,这首《江城子》是我最喜欢的词。
我为它神魂颠倒,把它写在日记本和每一本教科书的扉页上,刻在教室里的书桌上,每次自言自语,一声长叹后紧接着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坐在我前后左右的同学已经听我背了一万遍,条件反射到一听到我“唉”就纷纷捂住耳朵愁眉苦脸。
多年后,和初中同桌再重逢,他笑着对我说:“多亏你,我记得最牢的一首唐诗宋词就是这首《江城子7》。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现在还是你的口头禅吗?”
很可惜,已经不是了。升上初三那年,我的口头禅替换成了《金锁记》里那句: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因为那年我爱上了张爱玲,也因为突然得知,原来苏轼写这首悼念亡妻的词时,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人。
好你个苏东坡啊,嘴上说着爱亡妻,还不是和别的女人甜蜜蜜!气煞我也,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少年心性,最是非黑即白二元对立,容不得一点“瑕疵”和“污渍”。
说回到这首词吧。
这是一首悼亡词,悼念亡妻,词写于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这一夜,词人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已经亡故十年的妻子,梦里的亡妻正在小轩窗前梳妆。即使在梦里,他也清楚地明白这是个梦,妻子已经死了,一人一鬼,相顾无言,唯有泪眼相望。
这首词在千古悼亡词中可堪第一,世上再没有一首悼念亡妻的词比这首更让人肝肠寸断,词人肠断之处是明月夜短松冈,而这首词令我等读者肠断之处,莫过于那一句“小轩窗正梳妆”。
一个久在深闺的女子,一个妻子,一个士大夫家庭的主母,能看她梳妆的还有谁呢?只有她的丈夫。对于一个古代女子而言,“正梳妆”是多么私密的场景,别人可见她妆后仪态万方,唯有丈夫可见她抬手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的娇模样。或许他还会帮她画眉,评点她的胭脂是否鲜亮……只有一个丈夫,才会梦到妻子正梳妆。
这在小轩窗前梳妆的,是苏轼的原配妻子王弗。
王弗与苏轼是少年夫妻,他们同是四川眉州人,新妇初嫁,他十九她十六。苏轼是眉州才子,王弗亦出身书香门第,一对小鸳鸯俱是钟灵毓秀,情投意合、恩恩爱爱。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结婚的第十一年,王弗去世了。然后在她去世的第十年,苏轼夜来幽梦小轩窗,写下了这首千古第一悼亡词。
有多少少女为了这首词流泪,就有多少少女在知道此刻苏轼身边有别的女人时心碎。
这“别的女人”还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苏轼的继室王闰之和侍妾王朝云。
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家人称其二十七娘,多有猜测说,王闰之嫁入苏家,或许是王弗死前的安排。
这正是“梦里小轩窗,枕边朝云二七娘”。
有一段时间,网络流行鉴“渣男”,所有古诗词里的痴情种都没能逃过这一劫。“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元稹被控诉辜负薛涛薛校书,“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的归有光被嘲讽看着枇杷树抱着新娇娘……苏轼自然也不例外,被捏造出“小妾换马”的谣言且不说,因为王闰之和朝云的存在,《江城子》也被互联网鉴渣专员们打上了“虚情假意之作”的钢印。
早在十年前就失望过的我,反而替苏轼不平起来。
以今人之道德观鉴定古人,未免太偏颇了吧。
以年轻人未经世事的天真去批判成年人饱经风霜的选择,也未免太残忍了吧。
大书法家启功,与妻子一生情深,妻子离世时曾与他打赌,说自己死后他必在别人的撺掇下续娶,启功回答说绝不会。果然,从妻子去世到自己离世,整整三十年,纵然别人如何说项,启功始终独身一人——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急坏了。枯骨八宝山,孤魂小乘巷。你再待两年,咱们一处葬。
《红楼梦》里,小戏子藕官与搭档菂官相爱,菂官早夭,藕官伤心欲绝,每年祭日为菂官烧纸,却又同时与新搭档蕊官恩爱。当人问起时,她回答说: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 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启功的痴,令人动容;藕官的话,也不无道理。
人生漫漫,不同的人走上不同的道路,遇到不同的风雨和后来者,变换出不同的心境。
未经他人事,如何能对别人的选择轻言对错,又如何能指责别人是情真意切还是虚情假意呢?
回到苏东坡。
这首《江城子》写于乙卯年,即熙宁八年。
那一年的苏轼三十八岁,人在密州,任知州。
三十八岁啊,距离与王弗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前的苏轼,正与父亲弟弟乘船北上去考取功名。他是眉州才子,不久,他将成为大宋的明星——在第二年的科举考试中,他拿下第二名的好成绩——之所以是第二名,是因为答卷实在太过精彩,让主考官欧阳修认定,除了自己的弟子曾巩,谁还能写出这种好文章?于是为避嫌,第一名成了第二名,一个美丽的误会。
苏轼以词名光耀千古,但那一年令他荣登榜首的,是一篇策论——《刑赏忠厚之至论》。
少年的苏轼,梦想的不是成为大词人,也不是成为大吃家,而是登上天子堂,成就千古名臣贤相,为社稷效力,为生民请命。
可是他没有,纵然为杭州留下了苏公堤,在每一次任上都得到了百姓的爱戴,但那距离苏轼十八岁时成为国之柱石大政治家的梦想还是太过遥远。
阻碍他实现梦想的,是新旧党之争。新党要变法,他觉得太急切;旧党要恢复祖制,他又觉得太因噎废食。哪边都觉得他不彻底,哪边都把他排挤。
而写下《江城子》那年,是他政治生涯被新旧党轮流打压的开始。
三十八岁的苏轼,怀念的又岂止是亡妻。那是一段亡妻尚在的、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光阴——在小轩窗后,是他年轻健康的妻子、名满京城的词名、大好的前程,是在西园雅集上和朋友们觥筹交错,是在兰香馥郁的深闺里和妻子一起调制“雪中春信”香……
爱妻啊,自你走后,我的人生每况愈下。
《江城子》后,等待苏轼的,还有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幼儿夭折、放逐海南……
幸而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朝云陪伴,陪他苦海沉浮,欣赏他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我想,当黄泉之下再相见时,倘若王弗问起苏轼“这几十年相公安好”,苏轼回答“有闰之朝云在,总算挨过”,王弗应该是欣慰大过悲伤的吧。
?
老码头,死约会,你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