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正奔走在因长期降雨而无比泥泞的森林之间,雨水冲刷在他们的面孔上,这使得林恩几乎睁不开眼睛。怀亚特和路在前方远远的带着路,如果不是路身上醒目的红色斗篷,他们肯定会跟丢的。他们之所以如此急切的前进,便是为了到达传说中的银之树树下。传说中,这棵银白色枝干的大树就矗立在森林中央,与众不同的是,这棵树的每一片树叶都是一块块梭形的精致玉石,而这玉石可以使人的灵魂彰显出它原本的模样。
尽管在林恩的脑海中,这棵树本应该是熠熠生辉的,但看着雾气罩罩的森林,他不禁开始疑惑这棵树是否真的存在。就在他走神的时候,奔跑着的身体撞到了怀亚特的背上。
“好了,我们到了。”
被撞到的怀亚特并没有生气,只是抬起头看向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林恩看不见任何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大树。那里只有令人产生视觉疲劳的墨绿色和灰白色——灰白色的树干上爬满了五颜六色的地衣和黏菌,其余空出来的地方则被墨绿色的苔藓霸占着。一些大片叶子的爬藤植物悬挂在树枝和灌木。这里的景色和森林的其他部分没什么不同。
“银之树在哪?”
所有的队员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队伍中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而林恩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一度觉得自己被怀亚特骗了。
“怀亚特?”他问。
“我没找错,”怀亚特眼神平静,走向一棵几乎完全被黑暗植物掩盖了的高大垂柳,接着掏出一把小刀飞快的切下攀附在树干上的黑暗植物。很快,诡异的墨蓝色茎叶一片片脱落,下面竟露出了洁白而光滑的树干。“就是这里。”他重复道。
众人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这棵树。它似乎已经因旱涝而死,光秃秃的纤细枝条上什么都没有,上面曾经生长着的叶子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经落尽。比尔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始疯狂地在地上翻找起来。泥泞的地面上,雨水和打湿的落叶掺和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恶心的颜色,比尔的手也很快沾满了褐色的泥浆,但他还是紧张地挖掘着。
“够了,比尔!别再找了!”林恩喊道。
“不!树的叶子一定都掉在了地上——像普通的落叶那样!它们是石头做的,不是吗?”比尔的声音穿过了雨声,他没有停下来,这也使在场的队员开始接二连三地蹲下来徒手挖掘。有一瞬间,林恩站在那里,头脑发懵,手足无措,但是,等到巴布洛的声音穿过了雨帘,他才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
“林恩!你看,这就是叶子!”
巴布洛穿过在地上刨土的人群,来到了林恩面前,在他的手心里正躺着一堆灰白色的石头碎块,在进行勉强的拼凑后,似乎不难看出是一枚十分特别的梭形叶片形状。
林恩震惊地看着他。“快点,去营地里,拿铲子过来!”他大声命令道。
路举起手:“我带他们回去。”
很快有一批人自告奋勇出列,一行人快马加鞭,绝尘而去。林恩也在这棵枯树下的泥泞地面蹲下,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折下一根又直又长的树枝,竖直着从一块还算平坦的泥土上捅下去,直到抵达了一个无法再探测下去的位置后,林恩把树枝拔了出来,从树枝上的泥土痕迹来看,这里的烂泥还有十几厘米厚。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场的几十人正站在这棵枯树的落叶之上,踩踏着掩埋在层层泥土之下的大片灵魂石?
林恩的心里正在打鼓,鉴于巴布洛刚才挖出来的碎片,这下面的灵魂石极有可能也已经处于一种无法再被使用的状态下了。
他一眼就看到,怀亚特正端坐在树下一块苔痕斑斑的石板旁边仔细端详着。他快步走到身着蓝白色斗篷的光之子身边。
“这就是你说的看不懂的铭文吗?”林恩问道。
“的确看不懂。”怀亚特说道,“我曾经记得这几个字母……”他为难地咬着嘴唇,“这个字母的意思是……尘埃,还有这枚字符,你看,形状就像闪烁的星星。我的老师曾经说过,这个字符代表神明。”
“它代表极巨之鸟吗?”
“不,不一定非得是巨鸟,在先祖时代,人们更倾向于信奉自然神——就像河神、山神、草木的神……”怀亚特解释道,“我可不清楚过去住在这森林的先祖们信奉什么,或许是这棵树?可它早就已经死了。”
林恩扭过头看着那块石板,那上面复杂又精细的锲形文字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块石板。他一个字也看不懂。
——就在这时,在树林的小径一端,传来了与众不同的嘈杂声。
“诶。”
蹲在泥泞地面上不断挖掘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嘈杂的声响中,他们似乎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可那些声音听上去却更像是正在溃逃和呼救,在空地上大部分人反应过来之前,他们便看见路和另外一名队员一个急刹停在众人面前。两人脸上写满的恐惧让林恩打了个寒战,但下一秒他便看见大批手持武器的武士咆哮着从树林的各个方向涌出,把站在空地上的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震惊之余,他意识到包围了他们的人并没有心火,苔藓、地衣、树枝和藤蔓在这些人的身体上生长着,这使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会行走的灌木丛那样。从包围圈的外围,两个人推着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光之子走了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出来,这些人是数分钟之前被派遣返回营地取挖掘工具的队员。而这些走了霉运的队员们用忿恨又充满恐惧的眼神轮番看着四周的丛林武士,不知该如何挣脱。
“罗杰!”路尖声叫道。
在被这群几乎与植物融为一体的人群的簇拥之间,一位竖着满头维京辫子的高大光之子正手持着手里的长剑穿过人群来到空地之前。
“是你在呼唤我吗,小姑娘?”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路的面前,低头看着面前身材娇小的短发少女。和面前人的体型比起来,路似乎显得更加矮小,或许是因为害怕,她的肩膀在轻轻地颤抖着。
“啊呀,看上去这里还有新面孔啊。”罗杰抛开站在面前的路,将视线落到了林恩的身上,“你们那位趾高气扬、穿白斗篷的小家伙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呀?”他戏谑地咧嘴笑道。
“他再也不会来了。”林恩声音冷漠,“为什么要包围我们?我们在这里挖掘古物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喔,那得看你们想找到什么,对吧?”
“我们找什么又与你们何干?”他把手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快点放了我们的队员,从这儿离开。”
“但你得告诉我们你要找什么,我们在这片森林里行走了那么多年,没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可不准骗我啊,要不然,你这几位队员可就要走霉运喽。”
罗杰拍了拍林恩的肩膀,用手指向一旁被押解着的几名队员。锋利的剑锋已然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我知道,我的武士们就算被斩去头颅也仍能存活,可你们呢?”罗杰紧紧盯着林恩的眼睛威胁道。
“既然你知道这片森林里所有的事情,那么你一定能猜出来这树下有什么。”林恩不甘示弱地用眼神回敬着眼前高大的被污染者。
“啊,我明白你们要找的东西了,只是,我们都已经得不到它了。”罗杰轻描淡写地瞥了剑拔弩张的众人一眼便转过身去,“这棵树!多么伟大而神圣的树,在十几年前还光芒灿灿,但自从我们被困在这里之后,七年,七年之后它便枝叶落尽,完全枯萎,那些像碧玉一般的树叶全都变成了没有用的石头。放弃吧,你们这帮小滑头,这片森林在憎恨到访的每一个人。”
林恩似乎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眨了眨眼:“你们被困在这里了?”
罗杰突然扭过头,他的目光像烙铁一样,似乎会灼伤林恩的皮肤。“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有趣的是,我们或许已经拥有了新的伙伴,这会让我们乏味的丛林生活产生些许乐趣。”
“伙伴?”林恩发出了不解的声音。
“伙伴!傻孩子,你们还没有自知吗?”罗杰突然发出一连串大笑,“就是你们几个曾离开又返回的人。同样,你们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无名神只会允许你们离开一次。说起来,这位神明可没有巨鸟那般宽容大度!假如你离开,他便认为你们去准备送与他的赠礼,可看见你们空手而归时,便大发雷霆,决定永远囚禁你们。”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怀亚特悠悠地开口。
“哦?年轻的小猫头鹰,你有什么见解?”
“我们可不愿意帮助初次见面就大开杀戒的家伙,你们就算是离开了森林,外面的世界也没人欢迎你们。瞧瞧你们自己,看着像极了吃生肉的野蛮人。”
“那位普兰还会回来的。”罗杰一下子扑到了怀亚特面前,用榔头那么大的拳头攥住了他的衣襟,“不过,得让你把他叫回来,是吧?”他的手指勾住了怀亚特胸前所佩戴的玉石挂坠。
“放开他!”
就在一个喘息声空档,锋利的刀刃切断了罗杰攥着怀亚特衣领的手。
罗杰不明不白地嘟囔着,路不知何时站到了怀亚特和罗杰中间,在她的手里正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运气不好。”罗杰甩了甩那只失去了手的小臂,像是丝毫没有感到任何程度的痛苦。只是这时,惊慌的叫声从队伍中传来,林恩看见有三支箭矢正插在他那被挟持的队员胸口,鲜血涌了出来,被射杀的队员——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悲鸣便倒在了地上。
恐惧和绝望瞬间攥住了所有人,但更多的是愤怒。这里的人已经亲眼目睹自己的无数队友死于非命,有一刻,在无意识的大声怒吼之下,那些怒火一下子喷涌了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拿起了自己的武器,咆哮着攻击每一个他们触手可及的敌人,神圣的银之树下在下一秒变成了血腥的战场。林恩瞪大双眼,震惊袭遍全身。现实像一阵凶猛的疾风扑向他。在前方的战场上,鲜血正在流淌。武士与武士在用利刃和尖刀相拼。站在混战的人群中央,林恩却并不敢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非常明白,每当他想到反击的时候,都会有他人无法看见的旋转着的幻象闪现在自己的头脑里,他所拥有的“祝福”正在告诉他不要反抗。尽管如此,但林恩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并没有出现在幻象里,相反,只有大片大片的黑暗笼罩阿比斯莫的天空,从大树枝桠的阴翳之间,有阴暗的爪牙正在伺机而动。
这是什么?他问道,我看到的东西是什么?这难道也算是一种未来吗?他呆立着,没有拔出自己的刀。不能打仗——他很清楚,这样的硬碰硬根本没用,这样只会死更多的人啊!就在林恩正手足无措之时,一位身型仿若大猩猩一样魁梧的丛林武士正提着一把长柄刺刀恶狠狠地向自己劈砍过来 。
林恩不得不仓皇闪避,可当他刚拔出自己的剑便被两名武士重重击倒。就在锋利的刀刃刺到自己的身体上的前一刻,林恩抽刀拨开了死神的利爪,扭转剑身用反刃刺中魁梧武士的胸口,接着借助对手后退的力量一跃而起,砍掉了另一位敌人的头颅。好运气的是,失去了头颅的丛林武士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那剩下的一截身体没头没脑地撞在了一棵树上,直挺挺地倒下了。林恩没工夫再去打量那具没有脑袋的身体,大约正在地上到处摸索自己的头呢。
剩下的那位敌人显然对于倒下的队友没有丝毫惊慌,仍然有条不紊地挥动手里的刺刀赶在林恩走神的时候施展了一个侧面斩击。
能行。林恩眯起眼睛,将剑平举到眼睛的高度。像泼皮一样战斗!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部队的指挥人员告诉自己这句话。
他像是一下子得到了力量,就在对手刚好快要触碰到他肋下的时候,林恩像一条蛇一样扭身而去,撞上对手的右肩,随后挥刀向肋下横劈。剑刃和薙刀的长杆碰撞在一起,伴随着刺耳的声响,双方的刀刃相接,几乎快要磨出闪着光的火花。就在这时,林恩用右脚绊住了这位武士的腿,加上刀剑之间的冲撞,武士的脚底打滑,紧接着便失去平衡,挣扎着试图站稳脚步,他先前的一连串攻击也随之土崩瓦解。趁此机会,林恩的剑尖已经刺进武士的眼窝,将那两颗眼球剜了出来。失去了视觉了倒霉武士发出了一阵气急败坏的咆哮,随即被两位冲上来支援的队员砍去了双腿和手臂。
可是,尽管如此,战场上的战况却完全不容乐观。一众光之子仍然寡不敌众——这群就算是被刺中致命位置也还能活动和反击的丛林武士们。地面的泥浆混合着鲜血,攀上了人们的长靴和裤脚。林恩环顾四周,他看到了疯狂的战争的场面。尖叫和怒吼在咆哮的风中此起彼伏,鲜血泼溅在地上,泛起红色的泥点,被雨水冲刷出泡沫。林恩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出他自己的队员们来,可他却只看到威尔正蜷缩在灌木丛之下瑟瑟发抖,在他的面前,两个身影正在地上翻滚着扭打在一起。狂风骤起,喧嚣的叫喊声压过了大风的呼啸,遮挡月亮的云层被撕裂开来,露出了悬在空中的一轮满月。
绝体绝命。用这样的形容词恐怕也没什么错误。或许,威尔想逃走的原因就这么简单吧。林恩可以理解。
只是,某一刻。
“——什么?”
站立在混战人群之间的罗杰和林恩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不禁目瞪口呆。
就在两人发出了惊慌的声音的那一刻,浮在天空中的亮白色的月亮中央,出现了一道笔直的黑色裂纹。并不是月食、也不是飞禽或形状不同的云朵。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极致黑暗正在天空中大片蔓延。
那道裂纹向四面八方扩散着,覆盖了天空,天空也随之被染成了不同于黑夜的颜色。
——就在这个瞬间。
铺展在空中的黑暗如生物般蠕动了一下后,有一道仿佛是将黑暗压缩形成的漆黑湍流从天而降,贯穿层层叠叠的树叶击中了包围着探险队伍的人群。一时间人群骚乱起来,四散奔逃,那些不幸被黑暗击中的人一瞬间灰飞烟灭,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踪迹。
就是这一番情况,原本趾高气扬的罗杰一下子变成了仓皇逃命的一方,或许是长时间的不灭让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忘记了随时可能袭来的死亡,因此当死亡真正地到来时,他们竟完全陷入了恐慌,一瞬间溃不成军。就在这时,有一片流动于黑暗之中的影子在飞行的过程中化作了一道洁白的流光,稳稳地落在了银之树枯萎的一根粗壮枝桠上。
所有人望向以优雅姿态站立在树上的人影,一时间失去了语言,就连仍在连滚带爬的丛林败将们也呆坐在了原地,张大了嘴巴。而对方被遮挡在帽檐下那双猎鹰一样的冰蓝色眼睛里射出一束锐利的光,站在树下的林恩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左眼眼角下的黑色泪痣。他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鞠躬行了一个优雅的绅士礼。
“诸位。”
熟悉的声音正回荡在这片刚刚被寂静攥住的空地上。
“看到我回来,你们应当鞠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