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从遗产委员会进门,再由前厅出门,门前那口座钟的时间不过走了五分钟的刻度。
燕绥之靠在飞梭后座,对着刚从委员会手里接过的相册出神。
法旺区初夏的还不至于太热,从上车起就一直开着的窗户把风都贯了进来,燕绥之很快在耳边流过的风声中,陷入了一种介于空白和出神的状态。直到顾晏开口,才把他从这种奇怪的情绪里解救出来,抬头对上了一双黑沉的眼睛。
“心情不好?”
顾晏把合上窗户,侧身看燕绥之。
“还行。”燕绥之摇摇头,把捏皱的无菌纸放到前座的收纳箱里。看到顾晏的目光时,意识到自己刚刚大概错过了什么,有抱歉地笑了笑,合起相册放到腿上问,“刚刚说什么?”
“樱桃庄园把新酿包好了,刚刚问我们还要补药过去拿。”顾晏垂着眼睛重复。他的眸光从半垂的眼睑下扫过相册,好久,扭头看着窗外略过的影子沉声问,“现在还去吗?”
燕绥之愣了下。
不怪燕绥之会忘记。如果不是樱桃酒庄发来的信息提醒,就连顾晏都忘了这趟出门的本来目的,是去樱桃庄园拿才出窖的新酿,而非“送葬专业户”的非遗产委员会。
“我也是在整理数据库的时候,才发现还剩这么个东西没给你。”当时的高级事务官对临时接到通讯赶来的燕绥之,扣指敲了敲手上的全息相册道,“你父母留给你的。他们当初跟我说,让我们找一个好时机给你,本来早就该在你手上了,却被我忘在了数据库。”
“不过现在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合适。”他说着看了一眼站在燕绥之身侧的顾晏,打趣道,“我开始庆幸还好我把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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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花园中央,燕绥之看到顾晏正在咖啡卡座边将酒倒进杯子里,挽着袖子身姿挺拔而好看。
春天拨下去的种子到现在,已经隐隐有了旧院里的模样。燕绥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走到顾晏身边,摸了一把才浇完水的月季。
“别动。”顾晏低头把酒倒进一旁的玻璃杯,看也没看就把燕绥之的手抓进了掌心,顺便抖了两抖。
让燕绥之想起顾晏逗偶尔光顾他们花园的野猫时的动作,不轻不重地踢了踢顾晏的小腿,扬了扬头。
“造 反?”
“没有。”顾晏转开视线,把燕绥之的手攥进手心里道,“只是为了高博士下次来的时候不要被气死,所以以防万一。”
燕绥之没好气:“在你心里你的老师捻什么什么死?”
顾晏挑眉看了他两眼:“不然?”
“上星期我办公桌上才死的长青竹是谁弄的。”他的语气凉飕飕,“鬼?”
“谁知道。”燕绥之眼也不眨地甩锅,“菲兹每天都要来浇水,说不定水太多淹死了呢。”
“……”
谢谢,如果记忆力没出问题的话整间办公室只有你一个人能浇那盆花。
顾晏在原地无语了两秒,喝了口酒冷静了一下,在某位燕教授还要说什么前,略一偏头,用手指抵着他的下巴吻了下去。
顾大律师显然对此经验丰富,知道放任某位老师下去可能还会听到更多不着调的话,所以提前封口,把燕绥之吻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在间隙低低地笑。
“能不能讲点理,顾同学。”燕绥之终于抵着顾晏下巴,把两人分开了点距离。他哑着声音笑道,“能不能好好说话?”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你先开始的。”顾晏挑着眉,脚却像突然犯懒懒似的站在原地。
他半阖着眼睛,眸光就这么从眼睑投出来,深沉而安静。
顾晏用手摩挲着燕绥之的手腕,沉声道:“刚刚在想什么?”
话题换得太快,燕绥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过了会儿,他才明白顾晏大概是在问刚刚在飞梭上,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为什么,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一点曾经的事。”
像是确定什么,他很轻地捏了捏顾晏的手指,叫他:“顾晏。”
“嗯。”顾晏顺着燕绥之的手指扣紧,缓缓地把他轻轻拉到自己身边来,让他抵在自己肩窝上,长久地安慰着他。
比起语言,无声安慰有时候要比前者的还要汹涌许多。
燕绥之趴在顾晏肩上,觉得自己也被顾晏体温烘热似的,眼底那种无法抑制的酸胀感又来了。
他把眼睛抵在顾晏肩窝,闷闷地说:“我刚刚只是有点想我的父母了。”
其实燕绥之很少会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家庭使然,在最消沉的时候想的最多的,也都是能称得上美好的事。
顾晏想起刚刚还在飞梭上时,燕绥之长久的停留在一张照片上。似乎是他的父母在医院时的照片,因为病房的颜色整体显得过于苍白,面容也很模糊。但燕绥之看了很久,有那么一瞬间,顾晏几乎觉得他真的很难过。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讲过我父母去世前的那段日子。”
燕绥之退开了点,垂头靠在身 后的桌子上,不知想到了什么,漫无目的的目光多出来了一点笑。
“遗产委员会给我的那本相册,就是他们那时候拍的。”
他眼角的小痣因为笑而向上扬起和一身宽松的灰色针织衫溶在一起,显得很温和。
“卢女士那段时间忽然喜欢上摄影,可能是那段时间我们都似有所感的缘故吧,所以拍了很多照片。”
燕绥之伸手比划了一下:“而且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在那时候。”
“很巧对不对,卢女士就这样,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都要选个不错的日子,生怕没人知道她喜欢这些。只可惜每到纪念日,好像都在下雨,偶尔碰上晴天都要摇摇奖箱,看能不能好运一点一样。那时候卢女士就靠着窗子,让我给她和林先生画画,并且极力要求我把墙角的月季也给画下来。”
“不过大多数运气都不怎么好就是了。”燕绥之勾了下唇角:“那时候他就会在家里倒一杯金酒,然后就在窗边看我在花园找避雨的地方……行了,别笑了啊。”
“嗯,不笑。”顾晏把在嘴唇上抵了下,偏头“咳”了声,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和燕绥之一起笑了出来。
顾晏长久地看了燕绥之一会儿俯身轻轻地吻了下他。一个安慰性质的吻。
很奇怪,明明每次都是燕绥之的回忆,但顾晏几乎能想象到那时的燕绥之在四月说来就来的雨里东躲西藏,然后听到站在窗边的卢女士对自己丈夫说,瞧那小傻子又没有看天气预报的样子。照那两位的个性,之后大概会给闹别扭的燕绥之煮一杯姜茶或是坐在沙发边,把那沾了一院子湿淋淋花香的小傻子裹在毛巾里擦干。
“然后呢?”顾晏问。
“他们在医院的时候就只好拍一张照片当做纪念了……就是刚刚我在飞梭上看的那张。”燕绥之坐在顾晏对面,想了想,又低头拉出了一块画布道,“那时候我和林先生都觉得能跟卢女士在家里的那个花园里,喝一杯金酒,或者又听她说些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所有的别离都是与希望的漫长拉锯。
燕绥之接下来就不说话了,只和顾晏对坐着时不时在画布上添上两笔。
“唉……你别动。”他越过桌子,把酒杯从顾晏手里抽出来道:“要不然会变成歪脸薄荷。”
“……”
这又是什么神奇的称呼?
不过今天的顾晏异常好说话。他按着燕绥之要求吧手放到了扶手上,无奈而又顺从地点头道:“知道了。”
又补充说:“燕先生。”
这个称呼显然很得燕绥之意,过了一会儿顾晏的尾戒震动了一下,抬手一看,发件人正是坐在对面的燕大教授。
“喜欢么。”燕绥之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送你的。”
与往常任何一张素描不同,这次的燕教授把自己给放进了画里,就靠座在顾晏一旁的扶手上,手里拿着的那朵月季上还能看到小小的一行字。
送给顾先生。
顾晏看了片刻,最终把它移进了那个只有两张照片的独立相册,起身走到了燕绥之身边。
“很喜欢。”他低着眼很轻地吻了下燕绥之的眼睑,然后是鼻端,嘴角,撤开了一点看着燕绥之。
顾晏这么看人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想要沉下去的错觉。
燕绥之的心也像是被人揉皱了,起了很多层繁复的皱褶。他低着顾晏的肩偏头缓了缓,抬手无声地蒙住顾晏的眼睛,像是把心跳的跳动声也给藏了起来。
“我以前本来觉得自己知道永远是什么。”燕绥之静静看着顾晏,“但现在好像又不怎么确定了。”
“嗯。”顾晏应了声。如果没被遮住眼睛都话,燕绥之猜测他这时候的眼睛里,应该也是有着点什么的。
燕绥之反手扣住桌子边缘撑住自己的身 体。他现在已经习惯偶尔不受意识控制的自己了,所以就算因为顾晏的这个动作,心脏像碰了开关似的跳个不停,但他还是觉得,一会儿无论顾晏说什么,都不会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