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晚,你看,这寺里的佛像是多么壮观,从昨天晚上我跪在佛祖前开始,我就感觉到了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江晚睁开困倦的双眼,只见殿内佛光万丈,自家小姐仍在蒲团上喃喃自语,小姐望着佛祖的神情,她看不清楚。
像是察觉到她已经醒了,她的小姐又抬高了自己的声音。
每次我来到这儿,蹲下身跪好时,总得花一些时间想想自己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可是等到我终于想清楚时,我却开不了口,因为我的愿望无法实现。
虽然我马上就要嫁人了,我的丈夫是顶好的郎君,但我还是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孤独,这种孤独,是无法用官勋或者财富抵消的,它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如影随形。
忘掉自己是夏府小姐的身份,忘掉自己那可靠的丈夫,我又是谁?
小晚,他在我面前从未失过态,我嫉妒那个能让他失态的女人。
江晚摇摇头,把自家小姐扶起来。
姑娘怕不是在佛前跪太久,把人跪傻了,回府后好好歇息,我帮姑娘烧洗澡水,放些月季花瓣,您最喜欢了。
不对,小晚,你说错了,我跪在这儿,并不感到疲累,反而很自在。
将军夫人怪我抢了她的良婿,故意邀我来此,在佛祖面前跪不满一晚上我就不能起来,我依她的话做到了,她才觉着替自己的女儿出了口恶气,心里才痛快。
你以为我会生气、会哀怨,不是的。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为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难以入睡,将军夫人拿我出气,我心里的愧疚才减轻几分。
只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与艾公子只有一面之缘,他为何执意要娶我,还闹到了国君跟前,让我别无选择。
小晚,她的小姐将视线停在她身上,你跟着我也有好几年了,在我出嫁前,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提,我会求母亲帮忙的。
江晚看着自家小姐的面容,心里默默道,或许,艾公子只是在那天受不了将军女儿的纠缠,随手一指,正巧就指到了小姐,偏偏那个刁蛮的将门女子天真地相信了,闹得全京城皆知,小姐顶不住流言蜚语,只好跟着上了贼船。
虽说老爷和夫人对艾公子都很满意,但这桩婚事的起因却十分荒谬。
只是可惜了那位梁家公子。
江晚是知道的,梁公子很喜欢自家小姐,总是找机会闹她。
她也听说梁公子曾跑去艾家同艾公子吵过一次,不过这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只要艾公子不肯松口,梁公子是绝无可能同小姐在一起的。
小姐,殿外露重,莫要着凉了。
江晚避开夏犀文的眼神,麻木地给她披好披风。
夏犀文得不到想要的回应,神色落寞,一边走出殿门,一边拢紧披风,披风上被折皱的紫藤花自由地伸展枝条。
江晚从殿里走出来时,就开始用力吸入山里的空气。
她呆在夏府里干活时,总能闻到自己身上的一股霉味,用尽各种方法都洗不掉,走到哪那股味就跟到哪。
只有借着陪小姐进山礼佛的机会,她才能洗出这烦人的霉味。
被卖入夏府前,她以为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有这霉味,脏得结成一团的头发、飘着蛆虫的汤水、刚产完孩子的屠户媳妇耷拉下来的凶巴巴的乳房……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卑贱的出身。
但进到夏府干活后,令她狂喜的是夏府的主人们也带着这腐烂的味道,尽管她还不完全清楚这味儿从何而来。
哪怕是昨日见过的那位富贵无边的将军夫人,上好的脂粉也盖不住这令人作呕的气味。
回去路上,夏犀文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脸色越发苍白,嘴里喃喃念着江晚听不懂的话,过了好一会儿,神情才平静下来。
江晚问她,她却连连回避,还让江晚去李裁缝店里取之前拿去做的几件新衣。
江晚自知主人的事情自己不好过问,便没再说什么。
夏犀文先回府,江晚依她安排去李裁缝店,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是的,她家小姐在一年前生了一场怪病,到现在都没好全,原本活泼单纯的性子大改,成了神神叨叨的怪人,整日把自己锁在屋内,像野狗一样嚎叫。
起初老爷怕下人嘴贱,坏小姐名声,把好几个长舌头的家仆都给毒哑了,又花重金请塞外的名医给小姐治病,但总不见好。
直到京城一年中最热的那一天,小姐翻出窗,在院里那棵据说长了三百年的榕树下跪了整整一夜,被蚊虫叮了一身包的夏犀文,神色平静温柔,好像受到天神的安抚……
再后来,只要晚上有人肯陪她一起睡,她就不会闹了。
江晚就是那个被众人推出来哄夏犀文睡觉的倒霉蛋。
一开始小姐整宿都睡不着觉,她也不敢先闭眼,只能在白天补觉。
时间一长,日夜颠倒的作息,换来的是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窝,旁人的嘲笑自然是少不了的。
她到李裁缝店里,并没有着急取回新衣,而是先同李裁缝闲聊了几句。
李裁缝并不是京城本地人,而是南方姑苏人,初到京城不到半年就打遍京城无敌手,针线手艺灵活又扎实,只是有一点不好——为人太清高。
李裁缝做衣时太入迷,连觉都忘记睡,幸好他有个能说会道能留客的老婆,逢人就夸,连一个真正一无是处的人都能夸出花来。
不过江晚更喜欢同李裁缝说话。
李裁缝人老心不老,只要旁边没别的人,江晚轻轻撩起裙边一角,那李裁缝就嗅着体香、一边嘴角流着哈喇子,一边猴急猴急地赶来了。
江晚得李裁缝手把手真传,也学到了几分李的针线技艺。
李的夫人是个聪明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夫妻日子照样打的火热,还不用她亲自动手动脚给这份婚姻保鲜。
李裁缝正忙着设计新纹饰,所以江晚只是站在一旁,简单提起最近日子里发生的大事小事。
她见李裁缝没空搭理她,又假装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起自家小姐的亲事,李裁缝才抬起头看她。
正巧江晚身后响起了一声脆脆的笑,江晚回头,是李的夫人。
这个熟知人情世故的女人脸上盛满喜气,热情地握住她的手连连道喜,直夸她是有福的人,能跟着主人一块入艾府。
江晚盛情难却,也笑着同她聊起来,两人好似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一见如故倒把李大裁缝衬成了背景。
江晚领了新衣,亮晶晶的衣裙叠成了一堵墙挡住她的视线,她不得不放慢脚步。
江晚两手抬着新衣,绕过一打又一打的布料,却还是撞到了人。
她以为自己完蛋了,回去又得挨小姐的批,不料被她撞的那人眼疾手快,接住了她那几件白受一场惊吓的新衣。
江晚连连道谢,却在看清那人的面容时,含在嘴里的客套话齐齐都咽了回去。
她从未离他如此近过。
男人长得很好看,应该是平日很爱笑的人,笑容很温暖,但底色却是内敛的,是个读书人。
或者不只是读书人,因为个子高大、肩膀也宽厚,若是能骑马,那英姿也是极罕见的——
李裁缝的夫人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得不感叹,江晚真是命好,确定能随主人入京城大家艾府后,立马底气十足地甩了李裁缝,好巧不巧,还能有这等艳遇!
不过没关系,自己现在的样子是靠自己拼出来的,就算丈夫死了,也能风风火火地活下去,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就算事先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江晚在那一瞬间脑子还是炸开了。
扑面而来的、他身上清爽的兰花香味,还有他嘴角扬起的每一个弧度,都让她忍不住想探究这个人多年以来过的是何等优越的生活。
待她的神智回归时,她慌乱地退身。
隔着几件新衣,只听见他同李氏夫妇二人说着自己外衣有处刺绣给火烧出一个洞,这才临时找到李家裁缝店,看看能不能修补。
让我看看,江晚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样的破洞我以前也见过,或许我能补好。
江晚把小姐的新衣暂放一边,在众人注视下走到他面前仔细看了那处被烧坏的刺绣。
这个我会,公子那刺绣的纹样、针法应是来自姑苏的,正好这店的老板也是姑苏人,公子有福气,可是找对人了。
说完话,江晚就抱着小姐的衣裳匆匆离开了。
江晚是从后门回夏府的。接着她就去了小姐的卧房,小姐不在。
她把那叠新衣放在显眼的地方,又在卧房内转了一圈,还好小姐没打碎什么东西,只是柜子上,饭桌上都落了灰,她在脸盆里打湿手帕,把那些灰都擦去。
屋外静得只听见虫鸣。
江晚莫名觉得奇怪,又想起今日告别夏犀文之前小姐那不安的神情。
她赶紧跑出屋,去树下、去水缸边、去平日不曾留意的角落里,都没有小姐的踪迹。
江晚又昏头昏脑地跑向其他地方。
跑到夏府的“死水”时,她不小心撞上一个人。
小晚姐姐,你快去厅堂堂那儿!
对方凌乱的头发、颤抖的嘴唇、惊惧的面容都让江晚无法顾及自己那只落在土里的布鞋,还有对方的叫喊声。
老爷死了。夫人的表情却是如释重负。
——遇刺身亡。
小姐脸色苍白,这张面无血色的脸像极了丧礼上被绷紧的白绫。
丧父,不得婚嫁,须在家守丧三年。
三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比如艾家公子退婚,择另一位娘子做正室。
夏家没了男人,小姐的身价又说不准了,到时候她也得跟着小姐吃苦。
还有嘞,江晚突然感到后悔,接下来这三年她还得去李裁缝店里,让李给小姐做新衣。
木已成舟,后悔也没用了。